許多在台灣成長的人,包括我在內,所經歷的人生很奇怪。在為升學、為生活奮鬥的日子裡,心思所及,經常只有疲累的工作、壅塞的交通,還有那張孤獨但甜蜜的床。此外,對自己生活的周遭,沒有太多的概念。
 
然後有一天,全世界走到你的面前,你眼界大開,你流連在新認識的世界裡,你熟悉紐約、倫敦、巴黎、柏林等地的著名古蹟、街景,卻對離家幾百公尺遠,和台灣歷史有密切關聯的一間廟宇了無所知。
 
我對想要多認識台灣產生急迫感,那年已經40歲,超過了現在陳文成基金會「閱讀台灣.探索自己」徵文比賽的年齡限制。醫生診斷我罹患無法痊癒的脊椎疾病。我對拖著這樣的身體還能自由活動多久,有強烈的不確定感。我突然非常在意自己到過世界那麼多地方,卻對故鄉台灣所知甚少。帶著這樣心情,那一年我第一次登上玉山。
 
我們之間許多人是因為意識形態教育而和台灣疏離的一代,必須等到有了充分自覺,才會藉由各種方式,把散失的、和台灣有關的碎片逐漸綴連起來。
 
台灣和我精神上的依稀相連,有一些是經由長輩的故事來的。
 
父親漸老以後,開始會找機會談他年輕的事。我在初中、高中年代,幾次聽到父親談到他高校畢業後,曾和兩個同學一起到阿里山住了一段時間,在那裡讀書,準備考大學。同學中,一位是後來知名的醫生畫家許武勇,另外一位則是郭姓同學。父親說,這位同學喜歡唱一首「好花不常開」的中國歌曲,後來在白色恐怖年代被槍決了。
 
一直到出國,接觸到許多禁書,尤其是解嚴前後,有關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的書籍如春芽般冒了出來,我如饑渴般地閱讀,才更瞭解這位郭姓同學的背景和他所處的大時代,以及為何在我們成長的日子裡,總是悶悶地老是覺得背後籠罩一片大陰影。
 
父親講的是郭琇琮,是當年台共案非常關鍵的人物。他後來考進台大醫學院,當了醫師。二二八事件他也參與其事,後來逃到過去和父親一起待過的阿里山山區,躲過國民黨政府的追捕。但到了白色恐怖時期,就不再有這個幸運,1950年11月28日,他被槍決在馬場町。我在藍博洲記述白色恐怖的書裡看到這個日期時,心底一陣寒意。我不得不特別記得這個日子,因為就是那天我出生到台灣。
 
和郭琇琮同一天被處決的14人中,有一位當年在台大醫院十分被看好、被期待的年輕醫生,第三內科部主任許強,他是前中研院院士李鎮源最要好的同學。同樣涉案但倖免於死,在綠島被關了12年的眼科醫師胡鑫麟,則是李鎮源的妹婿,他也是父親高校的學長和長年的好友。胡醫師出獄後所生的兒子胡乃元,得過比利時伊莉莎白女王國際小提琴大賽首獎,是國際知名小提琴家。
 
這段悲傷李鎮源一直埋在心理。很多人不瞭解,幾十年埋首於蛇毒研究的國際知名學者,為什麼會在解嚴之後以垂老之年投進政治,而且捲起風潮,成為廢除刑法一百條言論叛亂罪的頭號旗手,原來驅動力就在這些過去隱誨不明的歷史傷痛裡。
 
每個人依據不同的成長經驗,去構建自己的台灣意象,以及和它的連結。我不得不承認,從年輕時開始,這樣構建起來的意象和連結,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探索和實踐,形成了我生命發展的主要軸線。坦白講,這樣的生命還蠻沉重的。
 
在自由開放的今天,要認識台灣,不見得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戲劇張力,也不必老是以憂苦的臉孔來面對歷史。但利用各種機會閱讀台灣、探索自己還是有必要的。因為即使享有自由,如果缺乏對土地的認識和省思,這樣的生命恐怕也只是沒有根的盲目漂流吧。
                       
(第一屆「閱讀台灣 探索自己」徵文比賽,將從4月20日開始收件。陳文成紀念基金會邀請15-35歲的年輕人,從主辦單位所提供的49本書單中,挑書閱讀並寫下讀後心得參賽,最高可獲得首獎15萬元獎金的鼓勵。詳細請參考http://readtaiwan.blogspot.com)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