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他的手,他的掌心依然溫熱。只是,一直都在昏睡。彷彿進入另一個時空,一個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時空。窗外風雨蕭瑟,窗內生死對峙。我在床邊凝望著他,凝望著相伴二十八年的人生伴侶,對於逐漸逼近的別離,依然無所適從。在放下與放不下之間,內心充滿煎熬和痛苦。

我知道時候到了。我必須學會放手和祝福,他才能走得心安、走得了無遺憾。「我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對於人生這齣大戲,我選擇這樣的方式,留下我對台灣的深情熱愛,然後從從容容、優雅的謝幕,離開人生舞台。」

寬敏在他的傳記裡的最後一句話,為他的人生做了最終的註腳。

他說,一個人的生命不能永久存在,如何活則成之在己。要活得有意義或活得沒有意義,都取決於自己的選擇。生存與死亡,都有一種美學存在。人活著憑靠的是自己的信念,要活得有尊嚴、有價值,才不枉此生。

永不放棄的行動家寬敏的一生活得淋漓盡致。他為了心愛的台灣竭盡所能,從壯年時在日本加入台獨運動,散盡家產、妻離子散;1972年為了回台向當權者蔣經國建言:廢除籍貫和在野黨必須有存在空間,讓獨盟同志無法諒解而被迫離開。當年堅持獨盟應開除寬敏的彭明敏教授,後來在1995年決定参選總統,寬敏不僅出錢出力,也出席力挺每一場彭的造勢活動。已故的張炎憲教授對寬敏的胸襟印象深刻。寬敏曾告訴張炎憲:「人的一生很漫長,做政治運動過程難免會有人與人的嫌隙,不用太計較,看大的方向,小事就很容易放下。」

2008年民進黨被打趴在地時,寬敏為了鼓舞士氣而宣布競選黨主席,雖最終敗給蔡英文,但並沒有讓他懷憂喪志。隔年2009年10月底旋即組織工作團隊,展開319鄉鎮的巡迴演講。他只有一個目的:希望到全國各地去鼓勵台灣人民,給予他們對於台灣未來的信心和希望。

在此同時,寬敏也在2010年1月成立新台灣國策智庫,將扁政府時代的政務官聚集起來,讓這些人才不會因扁下台而潰散。這些人才,在蔡英文執政時都陸續進入政府為國家服務。

寬敏ㄧ直是一個實踐家,是行動派,是永不放棄的政治行動家。多年前,我曾經轉達朋友的話給他:「朋友說你都在花儍錢,很多錢都浪費掉了。」他笑笑回我:「很多事情去做,不一定會成功;但是不去做,就是0,就是原地踏步。去做就有做的效果。」他的信念很堅定和單純——對的事情就應該去做,不要太計較得失。抓住台灣的大方向,堅持做對的事情,他相信,終究會形成某種氣候,甚或匯聚成主流民意。如同他所說:「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經過一段長時間後,終將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這是歷史的必然。」

遊說美日與推動制憲雖然對台灣的未來充滿信心,但他並沒有對中國併台野心和美國對台灣的影響掉以輕心。為了遊說美國更支持台灣,他從1994年開始就多次訪問華府,和智庫學者專家與政要會談,不斷強調台灣在西太平洋的戰略價值和美台利害與共的關係;並在美國的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刊登意見廣告,呼籲美國政府應該調整其一個中國政策。二十多年前的疾呼, 現在已經成為美國兩黨和政界的共識。

寬敏也深知,因美國和日本有美日安保條約,透過日本影響美國可能比台灣要去影響美國更有效。於是他在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2010年訪台時,當面向安倍建言:「台灣若成為中國的一部份,日本將變成二等國家或再軍備。所以台灣和日本是命運共同體。台灣不能沒有日本,但日本也不能沒有台灣。安倍桑,你同意我的看法嗎?」安倍先生緊握寬敏的手說:「辜桑,我百分百同意你的意見。」至今,安倍的印太戰略觀和他倡議的「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依然深深影響日本政界。

寬敏對選舉沒有太大興趣,他更關心的是「台灣的大局」。從年輕時投入台獨運動到回台後關注政局發展,他念茲在茲的都是:如何讓台灣成為正常國家,一個以「台灣」為名、讓世界承認的獨立國家。所以在2018年7月,他又創立了台灣制憲基金會,致力推動制定一部真正屬於台灣的新憲法,讓國家邁向正常化。

因為目前的中華民國憲法,讓台灣和中國綁在一起成為同一個國家,我國領土還包括現今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這部背離人民常識和世界認知的憲法,讓台灣半世紀以來都不是一個正常國家,也讓中國侵略台灣時有被「內戰化」的危機。

所以,寬敏認為若不從根本解決台灣的憲政問題,內部的國家認同混亂和不團結,將成為中國介入影響台灣的最大破口。他始終相信,中國絕對不可能拿下台灣,除非中國軍力超越美國,或是台灣內部自我崩潰。

感性引領理性的人生精神學家榮格曾說:「人們在做人生的重大決定時,通常都是感情決定而非理性。」我在寬敏身上也經常看見這樣的特質。

1964年以前的寬敏原本在日本經商,有一天他在車上閱讀「台灣青年」刊物,得知彭明敏教授因發表「台灣人民自救宣言」而被國民黨逮捕入獄。寬敏在車內淚流滿面,當下決定加入台獨運動,從此他的人生走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道路。我曾問他:「若人生重新來過,你還會做一樣的選擇嗎?」他說:「我的選擇不會改變。我也覺得,在獨盟的八年是我的人生最精彩的時光。因爲我知道,人生有個偉大的目標在追求,感覺每一天都活得很有意義。」

1968年「台灣青年社」成員合影。 圖片來源:台獨聯盟臉書

和他結婚二十八年來,他也從來沒有閒過。每次國內政局動盪不安時,他就坐不住,總覺得要做點什麼。後來我們想出「意見廣告」的方式,在國內重要媒體買版面來刊登他的意見。雖然都是由我執筆,但他的重要觀點都在字裡行間。用這種方式雖很花錢,但是他甘之若飴。他認為,這是他做為一個知識份子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

319 鄉鎮巡迴演講的第200場,寬敏面對台下兩萬多名鄉親語重心長地說:「咱這個美麗的台灣,是咱祖先數百年來辛辛苦苦打拼建立起來的,咱有責任將這麼美好的台灣,留給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子孫。」

台灣重擔交給大家了寬敏熱愛日本的「花道」哲學,他說:人生的退場美學就是一種「花道」。寬敏的快意人生,有悲喜,也有苦樂。他為了台灣,盡情盡性走到今天,雖不完美,但已盡力。接下來的重擔,就交給我們大家了。

走出陽台,望向遠方。一隻蒼鷹在空中逆風盤旋飛翔,彷彿寬敏正在做最後一次巡視他最愛的土地。雲彩變幻多姿,宏偉的遠山依舊不動如山。

動靜之間,天地無言。「我選擇這樣的方式,留下我對台灣的深情熱愛,然後從從容容、優雅的謝幕,離開人生舞台。」寬敏的話,再一次在耳邊輕輕響起。

辜寬敏(左一)與妻子王美琇(右)一起到太陽花抗議現場和年輕人振臂疾呼,抗議中國的鴨霸。   圖:取自台灣制憲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