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關於中正路改名的轉型正義議題，行政院長卓榮泰表示：「這非當前最重要施政內容，希望各界無需進行關於更改路名的實質討論，而是全力關注中央政府總預算解凍後的執行，以及推動因應國際情勢強化經濟社會及國土安全韌性特別條例草案等。」
身為民進黨員也同時是轉型正義的務實倡議者，我可以認知到在政治現實下，倡議者因政治影響力有限，確實現階段較難以讓轉型正義議題成為執政者的優先政策。然而我認知卻不代表認同卓院長此番發言，連表面上的進步立場都不願維持，形同將民進黨創黨時所堅持的理想棄如敝屣。
其實，卓榮泰在轉型正義議題上的態度，過往已有跡可循。2018年他擔任行政院秘書長時，促轉會針對中正紀念堂等提出五大建議，雖遭藍營抹黑為「去蔣化」並引發輿論攻擊，但卓榮泰不僅未替部會辯護，反而指責「促轉會想得不夠好、做得不夠好，所以人民很難說好。」如此立場，讓許多支持者，尤其曾受國民黨威權迫害的政治受難者及資深黨員均難以接受。甚至，時任黨產會委員，現為民進黨不分區立委的沈伯洋也曾批評：「白色恐怖那麼多年以前的事情，當然就會有卓榮泰這種『此時不應該產生爭議』這種幹話出現。」
當然，也有人認為卓榮泰院長在轉型正義議題上選擇踩煞車是務實之舉，特別是在大罷免運動如火如荼之際，執政黨不宜再推動「具爭議」的轉型正義議題。部分台派人士甚至主張，為了團結「正藍軍」共同支持大罷免，應暫避轉型正義議題的討論。也因此，即便今年是蔣介石去世50年，在4月5日由519行動組合號召發起的「台灣不需要獨裁者紀念堂」行動，清楚提出「去世五十、清除介石」訴求，有部分社團即因擔憂影響大罷免而選擇了不參與行動。
然而，民進黨以及自詡為台派的朋友必須嚴肅以對的是，若每逢罷免或選舉就對應該推動的政策避而不談、該落實的不執行，民進黨又何需在選舉時以漂亮、進步的政治修辭來爭取選票？
今年有大罷免，明年底是九合一地方大選，後年又將準備迎來總統與國會大選，若始終以罷免、選舉、選票為由拖延，轉型正義何時才能真正落實？真正務實的政治人物與政黨，不正是應該以負責任的態度積極說服社會、爭取民意選票嗎？
當蔡英文總統在剛當選的2016年提到：「轉型正義既是一起回頭看，更是為了一起往前走。......是這一代人的責任」時，我們曾相信歷史傷口終將被正視。如今，促轉會雖已完成其階段性任務，但「中正路更名」等涉及去除威權象徵的關鍵議題卻因政治算計停滯。若連去除獨裁者路名都無法堅持，我們如何說服下一代抵抗中國獨裁者併吞台灣的「抗中保台」不只是選舉口號？
卓院長如果因為「大罷免」的關係而延宕轉型正義，這正是藍營最樂見的結果——讓民進黨與台派在反共與轉型正義間自我分裂。事實上，當我們默許了行政院將「中正路改名」做為「非優先政策」的那一刻起，已等同默認了蔣家神話與中國國民黨的威權遺毒仍是台灣社會不可觸碰的禁忌。別忘了，2018年促轉會提出的中正紀念堂轉型建議，正是被同樣的政治妥協邏輯扼殺。
賴清德總統曾說「政府推動轉型正義的腳步不會停歇」，但若連民進黨支持者與台派都對行政院的消極保持沉默，我們將親手葬送民進黨最珍貴的價值。此刻需要的不是「相忍為罷免」，而是以具體行動證明：反威權與反共是一體兩面，去除威權象徵政策與罷免親中立委，同樣都是守護台灣民主的戰場。
近期大罷免運動中，許多公民團體以「反共護台」為號召，強調罷免是守護台灣主權、抵抗中國滲透的行動。事實上，這樣的反共論述與推動轉型正義不但沒有相互矛盾，反而相輔相成。
轉型正義的本質，是徹底擺脫威權體制、拒絕一切專制遺緒，讓台灣社會真正建立在民主、自由與人權的基礎上。轉型正義亦非台灣獨有的歷史課題，而是全球民主化國家共同面對的挑戰。
德國在二戰後積極清除納粹象徵，南非設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即便鄰近的韓國也較台灣更為正視過去威權統治的歷史傷痕。這些國家的經驗的經驗告訴我們：只有還原真相，國家才能走向和解，社會才能凝聚共識。
過去蔣氏父子的「反共」，是為了合理化其造神神話以及鞏固其威權獨裁統治。然而現在的時空脈絡完全不同於過去威權時代，當前的反共，是對抗現今中國極權主義的侵蝕與滲透；轉型正義，則是徹底剷除本土的威權殘毒。
現今的「反共」與「轉型正義」兩者均共同指向台灣要成為一個徹底民主、拒絕專制的國家。大罷免與轉型正義，其實都是台灣民主自我深化、追求更進步價值的具體表現，兩者目標一致，值得所有堅定支持民主的公民共同努力。
正如同先前婚姻平權議題上，亦是同樣面臨保守勢力採取「社會沒有共識」的輿論攻擊，但我們看到蔡英文總統、蘇貞昌院長與當時立法院民進黨立委們，即便有選票壓力下，仍排除萬難，讓台灣成為亞洲的民主典範。
對照轉型正義議題，此時此刻的民進黨從政者們，豈不是更應該有勇氣主動承擔起落實轉型正義的責任，展現對人權與民主的堅持，並向國際社會證明我們有能力處理威權歷史遺留下的問題嗎？
轉型正義作為如此困難且沒有選票的政治議題，卻關係到歷史真相的釐清與台灣民主的未來。尤其當回顧近代台灣民主的苦難歷史時，對那些曾經遭受威權迫害的受難者及其家屬而言，當轉型正義工作停滯不前，充滿威權象徵的地名與紀念設施，無疑都是持續的傷害。
因此即便作家苦苓指出「有幾百萬人因為能跟隨他（蔣介石）來台求生而心存感激，我們是否也顧慮一下這些『少數人』的感受？」。或許我們更應該質問與關心的，不正是那一群曾經受到壓迫、迫害的「少數人」聲音嗎？
對那些也是國民黨支持者認為是「少數」曾遭迫害的受難者及其家屬而言，每次走在「中正路」、經過「中正紀念堂站」、使用印有蔣介石肖像的貨幣，日常中的每一天，都是再次殘酷地提醒他們：「雖然你或你家人被獨裁者蔣介石關押或槍決了，但為了那幾百萬跟他一起逃難來的人，這個國家還是要持續紀念蔣介石這位『世界的偉人』、『民主的燈塔』」。
我們真正要顧慮的，是至今仍承受創傷的政治受難者與其家屬他們的感受。也為了這群「少數人」的感受，更值得執政者以更多具體的政策行動回應，才能讓受害者獲得應有的尊重與平反，進而促進社會團結。
從黨外到創黨，追求轉型正義始終在民進黨內是重要的核心價值與政策方針。蔡英文總統於2016年競選時明確主張「落實轉型正義」，而賴清德總統也在去年世界人權日再次強調：「政府必須採取積極行動，勇於與社會溝通，也期望社會各界持續給予支持，讓台灣轉型正義的道路可以持續下去。」從兩位民進黨籍總統的態度，不正提醒了卓榮泰院長，若因選舉考量而反覆搖擺或消極不作為，無疑是對民進黨創黨理念與社會期待的背離。
值得一提的是，內政部基層公務同仁在推動去除威權象徵政策上付出了許多心力，進行了大量基礎研究並提出落實方向。當內政部長劉世芳說明政策推動情形時，態度堅定卻不失柔軟，她並未要求地方政府「立刻更名」，而是強調溝通、凝聚共識，循序漸進推動改變。若中央態度搖擺，將使基層公務夥伴士氣受挫，影響政策推動效率，甚至讓地方政府有藉口消極應對。
此外，積極落實轉型正義絕對有助於持續提升台灣的國際形象。無論是「自由之家」或「經濟學人」的全球民主指數各項評比，台灣近年來均在亞洲名列前茅。若能持續推動人權與歷史正義，不僅能爭取國際社會更多支持，也能在面對中國打壓時，獲得更多道德與外交上的正當性。
因此，行政院更應在賴總統談話所提「與社會溝通」的基礎上，不該只是停留在每半年一次的「推動轉型正義會報」工作，更應該有具體明確的轉型正義推動時程表，定期向社會報告進度，並於各地方縣市邀集縣市政府相關單位、政治受難者、家屬及專家學者與在地公民社會展開更密集的審議與溝通，確保政策透明與公正。如此，才可能真正落實轉型正義，回應公民社會期待。
最後也要提醒卓榮泰院長，面對藍營的抹黑與媒體操作，您不僅未為基層公務員發聲，反而主張不再討論轉型正義，這是否等同於否定執政黨的既定政策與核心價值？當府院黨溝通出現重大落差時，卓院長是否也該重新思考自己的責任與定位？
轉型正義不是可以一再拖延的選舉籌碼，這是台灣社會邁向成熟民主的必經之路。衷心希望執政團隊，能以更積極、負責的態度，回應歷史的呼喚與人民的期待！
作者：楊宗澧／辜寬敏基金會副執行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