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是個懂得商業情懷的劇作家,〈雙調‧喬牌兒〉這首散套創作,相當於現代影視工作者撰寫的八集「雞湯哲學」劇本大綱,可以發展成系列單元劇,且不失一貫的中心思想。而金庸化身為說書人,一語道破其真義:「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世情之人的胸懷」。《倚天屠龍記》問世迄今將近一甲子,從一九六三年到二O二二年,被翻拍成影視作品多達十六次,已是金庸最膾炙的作品之一。

楔子

一九六一年,金庸於《明報》走筆連載《倚天屠龍記》,寫到男主角張無忌與次女主小昭受困光明頂密道,在小昭破解乾坤大挪移秘笈請張無忌修練前之一刻,小昭為舒緩兩人絕望氣氛唱了兩支小曲兒,按故事發生背景,這兩支曲兒頗有來頭,無疑是當時的勁歌金曲,填詞人分別為大散曲家張可久與曲聖關漢卿

第一支曲子〈雙調‧慶東原‧次馬致遠先輩韻〉是張可久的作品,原曲九篇,金庸僅引用兩篇,以第七篇「依山洞,結把茅,清風兩袖長舒嘯。」倒引出第五篇「江中斬蛟,雲間射雕。」從曲意上不難理解金庸為整體故事線所勾稽的緊密連結,第七篇符合情節現況,第五篇則有強化接續「射鵰」系列作品的涵義。

〈次馬致遠先輩韻〉全篇共九首作品,清一色末尾兩句皆作相同,「他得志笑閒人,他失腳閒人笑。」張可久重覆運用並非才盡,而是刻意洗腦,與現代流行歌曲反覆搬唱「副歌」異曲同工。兩句歌詞重在告誡,人得意時,常會躊躇滿志犯下妄自尊大的毛病,當失足厄運降臨,旁人即便不打落水狗,自己心底也夠嗆,藉此奉勸世人,身在無常大千,得意不該忘形,當淡然處之;失意也不必喪志,用沉潛心泰然居之。

不過,張可久這兩首散曲在金庸修訂「新版」時已全數刪除,只保留了小昭唱的第二支曲子,但這個移除修改,無意齊平金庸小說「射鵰三部曲」各有一首原不為讀者熟知卻因此廣獲散播的古典代表詩作,第二支小曲兒就是關漢卿散套作品〈雙調‧喬牌兒〉選段第一、二、四、五首作品,金庸藉這首套曲呼應張無忌自比一生遭際,此刻困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意,不禁感慨萬千。

曲作新譯

〈雙調‧喬牌兒〉

宮調:「雙調」,曲牌:〈喬牌兒〉,作品名稱:無題

關漢卿散套作品〈雙調‧喬牌兒〉,係由〈喬牌兒〉、〈夜行船〉、〈慶宣和〉、〈錦上花〉、〈麼〉、〈清江引〉、〈碧玉簫〉及〈歇拍煞〉共八首曲子組合而成。

曲牌首:〈喬牌兒〉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暗吉。

世間呈現的種種情態其來有自,仔細探究,可以釐出個中道理,如同人生在世,最重視的不外乎活得舒適自在與稱心如意。但,大自然具有主宰萬物的力量,一切的興盛、衰敗都潛藏著詭譎多變的風險,讓看似好的未必是好,壞的也未必真壞,總之福禍難料。

「物理」係事物的道理。「造物」指具有創造和主宰萬物力量的大自然。「搬」為遷移、變化的意思。「吉藏凶,凶暗吉」喻凡事皆喜中含悲,悲中藏喜。源出《老子道德經‧察政》「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即倒楣災禍中總有大幸的成分,而幸福好運下也藏著災禍的基因,所以事無絕對。暗示人處順境,若不知謹慎謙虛,容易滋生禍端,身處逆境,只要百折不撓,總會雨過天青。

曲牌次:〈夜行船〉

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一個人享擁的功名利祿不可能恆久不變,猶如東升的旭日,正午過後便會悄然偏西沉沒,也像行色匆忙的圓月,不得不將空間留給長期盤據時間的月缺來填補。地面江水河流盡朝東南窪處歸奔大海,天頂日月星辰僅向西北高端沒入大地,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當天地各自東西,那麼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完美無瑕的呢。

「昃」為動詞,形容太陽向西傾斜。「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典出上古神話「共工觸山」,記載於諸多史籍。共工為水神,因戰敗憤怒,以頭撞擊支撐天地平衡的「天柱」不周山,瞬間天崩地裂,天向西北傾斜,地往東南凹陷,自此天高西北地低東南,形成日月星辰高掛西北,大小河川匯流東南的現象。至於共工和誰打仗,因典籍不同而有祝融、顓頊、炎帝、帝嚳及女媧等版本。

曲牌三:〈慶宣和〉

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緊的是衣食。鳧短鶴長不能齊,且休題,誰是非。

謀劃再嚴密,天命豈會就此任其擺佈而服從到底?面對的,仍是非常實際的生活所需。凡事都該順應自然,不作隨意損益,好比長腿白鶴與短腳野鴨,兩者與生俱來的體型要如何相比,就不必再多費唇舌了,世間事沒有絕對標準,強去分辨誰對?誰錯?只是庸人自擾。

「算」是動詞,即謀劃、盤算。「到」作周全細密解釋。「天明」指天命或天道。「走到黑」形容為達目的而堅持到底,此處帶有因順從天命而不知變通的疑義。「赤緊的」係實際、實在。「衣食」泛指生活所需。「鳧短鶴長」鳧是野鴨,嘴扁腿短,鶴的頸、喙、腳則細長,喻事物各有特長無法相較,不宜隨意損益和改變,當順應自然。「休題」指不必浪費唇舌。休為副詞,不要的意思,題通提。

曲牌四:〈錦上花〉

展放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如昨日。古往今來,恁須盡知,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請鬆開緊皺的雙眉,放下心底糾纏的憂慮,不要再耗費精力去硬爭那些個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事兒。歲月如流、光陰寶貴,此刻的儀容樣貌,肯定要比昨天蒼老一些。腦子務必明白,從古到今關於時間這檔事,無論人是才德兼備還是愚蠢魯鈍,是清貧窮困或者富貴驕人,對應每個人,皆作一視同仁。

「閒氣」因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頓生的怒氣。「恁」為第二人稱代名詞,通「你」。

曲牌五:〈麼〉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生命終將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結局,任誰也躲不開、逃不掉。只要還能享有一天的美好,就請善加珍惜這一天的美好吧。想想,人的一輩子不過短短百年時間,何況能活超過七十年歲數的人並不多見。時間是永無止盡地疾速飛過,正如滾滾奔流的河水,轉眼消逝無蹤。

「曲牌〈麼〉」散曲或雜劇中,〈麼〉並非真正的曲牌名,而是沿用前一支曲牌的簡稱。此處〈麼〉之前用的曲牌是〈錦上花〉,那這個〈麼〉就是繼續使用〈錦上花〉,〈麼〉也稱「後篇」,可以連續使用。「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指得是身死命喪的那一天。「受用」是得到益處。「便宜」此處意指本不該得到的卻享有了,亦可作額外獲得的利益解釋。「百歲」喻指人的一生。

曲牌六:〈清江引〉

落花滿院春又歸,晚景成何濟!車塵馬足中,蟻穴蜂衙內,尋取個穩便處閑坐地。

院落凋零遍地的花朵尚未化塵為泥,庭中光禿的樹梢已迫不及待一展新綠,春去春回終而復始。人生不若大自然反復自如,面對晚年的景況遭遇誰能精心盤算?一生爭名逐利和馱著車輛不停揚塵奔波的馬匹有何差異,到頭來不都是給螞蟻分解的冢中屍骨,不如找個安穩方便的處所清淨自在地過人生。

「晚景」謂人到晚年時的景遇。「成何濟」係有何用處,待如何,還能如何打算的意思。「車塵馬足」為車馬奔波,亦指人間紅塵俗事。「穩便處閒坐地」即安穩方便可以閒坐的地方。「地」為語助詞,相當於「著」。

「蟻穴蜂衙內」此處寓意動物死後,屍首遭螞蟻分解並儲運在巢穴裡的意思。「蜂衙」本指蜂房,按理「蟻穴蜂衙」當顧名思義直譯螞蟻巢和蜜蜂窩,但正確統指螞蟻巢穴,實因蟻、蜂同屬昆蟲綱膜翅目,蟻穴內的巢頁,其形狀與結構酷似蜂窩狀,即像蜂窩的蟻窩,這也是螞蟻窩常被混淆為蜜蜂窩的原因,所以「蟻穴」是名詞,「蜂衙」為形容詞。

曲牌七:〈碧玉簫〉

烏兔相催,日月走東西。人生別離,白髮故人稀。不停閑歲月疾,光陰似駒過隙。君莫癡,休爭名利。幸有幾杯,且不如花前醉。

太陽月亮晝夜交替,日東月西兩方分隔難以相聚。人人生就分離而獨立,轉眼白髮蒼蒼好友逐一凋零。匆匆的歲月何曾片刻稍留,時間恰如陽光在縫隙前一閃而逝。大家別再癡迷,不要再去奪取什麼虛名和財利,世間多虧有杯好酒這樣東西,倒不如花前痛飲個不醉不休。

「烏兔」即日月。神話傳說中,太陽裡有三足烏鴉,月亮中也有玉兔,後人就以烏兔代稱日月。「白駒過隙」白駒為白色駿馬,借指太陽。「隙」為縫隙、小孔。形容太陽光在縫隙前一閃而過,比喻光陰似箭飛快流逝。

曲牌末:〈歇拍煞〉

恁則待閑熬煎、閑煩惱、閑縈系、閑追歡、閑落魄、閑遊戲。金雞觸禍機,得時間早棄迷途。繁華重念簫韶歇,急流勇退尋歸計。采蕨薇,洗是非;夷齊等,巢由輩。這兩個誰人似得?松菊晉陶潛,江湖越范蠡。

你如果打算過著不經意就必須忍受折磨、動不動讓心裡煩躁不快活、時不時為小事牽腸掛肚,成天沒事只想著尋歡作樂、隨意放任行為不受拘束、到處玩耍嬉戲且毫無節制的日子。請先想想唐明皇心繫楊貴妃,真寵安祿山所付出的代價,大唐國運不就自此衰敗嗎!還是趁著當下,趕緊丟掉一切讓自己墮入迷茫的錯誤吧。

順境下應想好逆境時的情況,心存不戀棧的豁達準備,學學陶淵明幾度入仕,始終不斷思索明哲保身的清明之道;仿效范蠡功成身退,還不忘提點至交文種作好鳥盡弓藏打算的睿智。切莫效法不食周粟、採蕨薇充飢而餓死首陽山的伯夷與叔齊,更別學習半斤八兩的巢父,自命清高地斥責他口中沽名釣譽卻裝模作態洗耳淨是非的許由。像陶淵明採菊東籬、范蠡泛舟江湖這等有為有守、知所進退的品格,無論什麼人都應該好好地向他倆看齊。

作者在此連下了六個「閑」字來誇飾動作的張力,詞類全屬副詞結構,在中文解釋上稍具彈性,如隨意不經心的或沒事時不時的...等,意思到位即可。「恁則待」直譯作你如果打算。「熬煎」是忍受折磨。「煩惱」為煩悶不快活。「縈系」即牽掛。「追歡」就是尋歡。「落魄」指豪放率性不受拘束。「遊戲」係嬉笑娛樂。

「金雞觸禍機」史載唐玄宗在興慶宮御座旁的金雞屏障前,賜給安祿山一個並排而坐的專屬座位,意指唐玄宗過度溺寵安祿山,終釀「安史之亂」。典故見於晚唐政治家李德裕著作《次柳氏舊聞》,其後《舊唐書》、《資治通鑑》等亦有引述。

「繁華重念簫韶歇」比喻人在順境的時候,要提醒自己稍作停頓,想好再繼續。簡言之就是居安思危的概念。「繁華」形容地位富貴顯赫。「重念」再好好想想。「簫韶」相傳是由帝舜所編製的大型優美樂舞曲。「急流勇退尋歸計」指人處於順風順水時,要見機而作保有功成身退的心,以求明哲保身。「歸計」歸鄉的計畫。

「蕨薇」是窮人採食的野菜。「洗」為不聽。「采蕨薇,洗是非」喻指過著安貧樂道不問閒雜事的日子。「夷齊」即不願接受敵人施捨的伯夷與叔齊兩兄弟,「巢由」係指巢父和許由兩位上古隱逸之士。「采蕨薇,洗是非;夷齊等,巢由輩」理應指夷齊巢由四人是有氣節、不為名利迷惑,甘過平淡閒適、與世無爭生活的清高隱士,但作者引陶潛、范蠡事蹟作對照,形成「歷練過不戀棧」與「沒開始就逃匿」兩種鮮明對比,夷齊巢由作為相形之下便顯膚淺,反諷意味相當濃厚。

「這兩個誰人似得?松菊晉陶潛,江湖越范蠡。」為倒裝結構,指東晉不再為五斗米而放棄仕途,從此回歸田野的陶淵明;春秋扶越滅吳上將軍、入齊經商拜相國,兩度急流勇退甘願泛舟江湖的范蠡,兩人鉛華過盡的睿智,任何人都該效法。「誰人」無論什麼人。「似得」應該看齊。

【曲由分說】

關漢卿是個懂得商業情懷的劇作家,這首散套創作,相當於現代影視工作者撰寫的八集「雞湯哲學」劇本大綱,可發展成系列單元劇,又不失一貫的中心思想。首集登場的〈喬牌兒〉,開宗明義直搗「福禍」相依的核心;其次,〈夜行船〉理出世上哪有盡善盡美的好康事;接著,〈慶宣和〉講述萬事萬物沒有絕對標準的道理;再來,〈錦上花〉說明時間對應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稍縱即逝。

緊跟地〈麼〉,挑明人生無幸免終須一死,應該把握當下。後頭帶出的〈清江引〉,道盡紅塵來去,汲汲營營所追求的都是一場「空」,倒不如恬淡無為。壓軸〈碧玉簫〉,再一次重申聚少離多,光陰不待人的概念,宜拋開醉心名利的迷茫,珍惜眼前擁有的幸福。結局〈歇拍煞〉,以史為鏡,舉出失敗、成功案例作為警世和典範參考。

【相忘江湖】

這首套曲,金庸化身說書人一語道破其真義:「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世情之人的胸懷」。《倚天屠龍記》問世迄今超過半個世紀,從一九六三年到二O二二年,被翻拍成影視作品多達十六次,已屬金庸最膾炙的作品之一,而小昭所唱的這首關漢卿作品自然也被譜寫成配合戲劇氛圍的插曲,其中知名作曲者周世暉與作詞人厲曼婷依原著合作改編的〈倆倆相忘〉最為動聽。

歌名〈倆倆相忘〉想必源自於《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故事,講述兩條魚遭困水窪,互相依偎,相互用口水濕潤對方,要讓彼此好好地存活下去,但這種悲情純屬消極,與其活在死亡邊緣勉力扶持,倒不如積極尋求出路,讓各自重返湖海,過上無拘無束且自在相忘的日子。

關於張無忌與小昭的這段描寫,兩人雖受困洞中互勉互助、相知相憐,但不甘坐以待斃,小昭割指引血塗染秘笈,力勸張無忌試練乾坤大挪移脫困,他倆在無計可施下死馬當活馬醫地找到了生路,而其後結局亦作波斯、中土各在一方,恰恰吻合《莊子》這則故事闡述的精神。厲曼婷將歌曲定名〈倆倆相忘〉,準確掌握住故事精髓,同時微妙地詮釋出金庸所沒有道盡的潛台詞。

小昭性格溫柔似水,對張無忌的愛恰如湖波淡而不止,惟願真心相守,只肯默默付出,就算犧牲也不求回報,最終為解靈蛇島天坑危機,挺身承擔而悵然退場,臨別前,她顫著身子對張無忌說:「你以後莫再記著我」。這一句「莫再記著我」真能倆倆相忘嗎?她是《倚天》四美中最令人動容的一人,無怪金庸在後記裡直言,他最愛的女主角其實是小昭。

附註:金庸小說「射鵰三部曲」中的古典代表詩作為《射鵰英雄傳》〈九張機‧四張機〉、《神鵰俠侶》〈摸魚兒‧雁丘辭〉及《倚天屠龍記》〈雙調‧喬牌兒〉。

曲人簡介

關漢卿,號一齋,晚年又號已齋叟。漢卿是字,真名與生卒年已不可考,籍貫有解州(山西運城)、祁州(河北安國)、大都(北京市)幾種說法,為金末元初人,具體生平事跡不詳。元代文學家鍾嗣成著作的《錄鬼簿》,提及他曾擔任「太醫院尹」,也就是作過醫官,但元明文學家邾經的《青樓集序》則說,關漢卿不屑做元朝官,寧可和倡優為伍。據後代史學家從散留作品及一些蛛絲馬跡考證,其一生主要生活在大都,歷遊洛陽、開封、杭州、揚州等地,共創作套曲十三套,殘曲四首,小令五十七首,雜劇六十七種,今存十八種,著名的如《竇娥冤》、《拜月亭》、《望江亭》、《蝴蝶夢》、《單刀會》等。被後世公推為「曲聖」,是元代雜劇藝術的奠基人和開創者,名列「元曲四大家」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