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來到他鄉的這個省都,不過我是真打拼的,媽媽請你也保重。」節錄自文夏的歌曲〈媽媽請你也保重〉。

2022年4月7日《自由時報》報導〈國寶歌王文夏辭世 蘇貞昌感性追憶〉:

「台灣『國寶歌王』文夏昨晚因器官衰竭於睡夢中辭世,享耆壽94歲。行政院長蘇貞昌……今天傍晚在臉書上說:

『文夏先生曾說,我們是聽他的歌長大的,而他是看著民進黨長大的。感謝文夏先生為台灣文化奉獻了一生,用他的創作將這片土地的故事一直傳下去』。」

文夏去世後,大多統派媒體在報導時,會尊稱他是「寶島歌王」。但一來「寶島」與「復興基地」類似,都是戒嚴時代統治階級在「客居」心態下,藉以區隔主僕尊卑的封建用語;二來「寶島歌王」的頭銜太浮濫,從已過世的洪一峰、郭金發,到還健在的葉啟田,都被年輕的媒體記者這樣隨意下標。

相形之下,標榜本土立場的《自由時報》,尊稱文夏為「國寶歌王」,似乎比較貼近事實。但台灣真的已經是個「國」了嗎?立場堅定的政治光譜兩端。無分統獨都還是不認同。因此從史學觀點來看,對文夏最客觀的謚號,應該還是「禁歌之王」。

文夏的歌為何會被「特別禮遇」?

文夏在戒嚴時代,曾經灌唱1200首以上的台語歌曲,卻有99首被國民黨列為禁歌,被稱為「禁歌之王」,絕對當之無愧。至於第2名,也是女子組冠軍的姚蘇蓉,被禁90首,稱為「禁歌之后」,也算名副其實。

但現在問題來了,姚蘇蓉的國語歌曲,就跟高凌風的類似,換誰當評審結果都差不多。因為完全符合國民黨查禁的指標:歌詞粗俗、輕佻淫穢、懷憂喪志以及靡靡之音。

然而文夏的歌就不一樣了,別說不像姚蘇蓉或高凌風的「歪歌」,連其他台語流行歌的「三八味」都沾不上邊。唯一歌詞裡與酒家有關的,也只有年輕時唱紅的〈男性的復仇〉。

很多年輕的鄉民就追問本魯,戒嚴時代那些審查流行歌曲的大老爺們,為何就是對文夏的歌曲有「特別禮遇」?

有人自作聰明的曲解為文夏的歌「東洋味太重」,但這種說法根本經不起考驗,台視《群星會》裡播出的國語歌曲,也是一大堆來自日本卻填了國語歌詞的「混血歌」。

1994年10月15日,台灣解嚴後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台灣省長直選」前,民進黨提名人陳定南在嘉義市舉行「望春風音樂會」。

由於對手國民黨的省長提名人宋楚瑜,戒嚴時代擔任新聞局長與文工會主任,所有影視紅星(即使是台語掛)全都「西瓜偎大邊」,只有文夏文香與洪一峰愛玲這2對夫婦,有勇氣站出來「偎小邊」。

文夏說台語歌當年遭宋楚瑜壓制禁唱,他又不願妥協改唱國語歌,於是選擇不上電視節目,自我放逐到日本走唱。結果又因文夏的日語太標準,顧客不相信文夏是台灣人,要文夏唱他們聽不懂的台語歌。

文夏悲痛的控訴:「台灣人聽得懂台語歌,但台灣政府禁止台灣人唱台語歌;到日本卻又被聽不懂台語歌的日本人,指定要唱台語歌。」文香接著也補充:「當年在學校連不小心講了台語都會被罰錢,後來是到了日本才能唱台灣歌,真是台灣人的悲哀!」

文夏的藝名為何會犯忌?

文夏為何在戒嚴時代會被國民黨「另眼相待」,一禁就是99首,成為全台「禁歌之王」?像先父這樣當年在日本統治下的中小學裡讀過日語,來台後又蹲過國民黨黑牢的倒楣山東人,一眼就能看穿。

文夏的日語讀音就是「文化」,日治時代台灣的反對運動者,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政治犯」或「良心犯」,當年就是「文化犯」。

1874年日本的第一個政黨成立時,呼籲全國議會「直選」的呼聲也同時開始。向來被禁止公開演講的政治家們,就用寫作詩歌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主張。歌唱者走街串巷,出售這些歌曲,這是「演歌」的起源。

後來表演者逐漸從街頭政治鼓動者,成為領取報酬的專業歌手。演歌的風格大多哀怨、憂傷,這與日本的民族情緒有關。日本治台時,台灣的反對運動者,也沿用日本早期演歌傳統,巡迴全島用「演劇」來表達漢民族成為被殖民者哀傷的心聲。

1921年10月17日,在日本統治下已逐漸現代化的台灣,受到日本內地的「大正浪漫風」影響,加上西風東漸,一戰之後美國威爾遜總統倡的「民族自決」,也引發亞洲各地的民族運動,蔣渭水、林獻堂等先賢於是創立台灣文化協會。

當時台灣的反對運動者,不像天安門前那些學生,喊些民主自由的空洞口號,或是什麼「打官倒」之類上告鬧劇。他們用愛情來影射中日台關係,而殖民政府派出懂台語的「特警」監看,只要劇團依照通過的劇本演出,絕不刁難。但演員一超過就制止,制止三次就宣布今天停演。跟戒嚴時代國民黨土匪無異的一律禁說禁演禁唱台語,見證了文明與野蠻的差異。

文夏的電影為何犯忌?

文夏的歌曲在戒嚴時代會被禁,除了這個帶著革命情懷的藝名以外,他始終以「台南人」的立場,去影射殖民統治階級所在的「台北」,這也是國民黨特務嘴裡不說,心裡卻一直隱含著「殺機」的起源。

戒嚴時代國民黨推動的「健康卻不寫實片」,外省人所導演的「台北」,例如白景瑞〈家在台北〉李行〈早安台北〉劉家昌〈民國66年在台北〉,反正「台北」這裡就是反攻堡壘、復興基地、鳥語花香、人間天堂。

但台語片導演卻喜歡「致敬」義大利新浪潮電影,把首都台北描繪的像羅馬一樣治安敗壞,是一個會將鄉下人吞噬的怪物。總之就是把鄉下形容成村姑,卻把台北隱喻為流氓。

像是1964年梁哲夫導演的《台北發的早車》,男主角陳揚就跟女主角白蘭說:「你一定要去台北嗎?那裡十分複雜。」最後白蘭到台北後成了舞女,被老闆強暴後憤而殺了她老闆,因此被判無期徒刑。

1960年代台語片興盛時,文夏一個人就主演了10集「阿文哥流浪記」系列。扣除仿西部牛仔片的《高原遊俠》,以及古裝的《流浪劍王子》,其他的《台北之夜》《台北之星》《再見台北》……,文夏扮演的「阿文哥」,都是背著吉他在台北流浪的遊俠,到處幫助落難的美麗女子,對抗「台北」這裡的吃人惡魔。

舉1962年「阿文哥流浪記」系列第一集的《台北之夜》為例,就是採用文夏和文娟、文雀、文朱、文鳳四姊妹(那時四姊妹裡還沒有後來的文夏嫂文香與音樂家黃敏的千金文鶯)在亞洲唱片專輯裡的八首歌,例如〈採檳榔〉〈賣花姑娘〉等在劇中演唱。

《台北之夜》開場就是阿文哥帶著吉他,跟著一顆破窗的球到了一個房間,發現女主角丁黛飾演的受傷女孩,於是阿文哥仗義找尋線索,最後終於打敗壞人,阿文哥又飄然而去,簡單說阿文哥就是一個拿著吉他,卻又看得見的台北盲劍客。

文夏這樣的藝名,以及這樣的電影,讓他那些明明歌詞就很正面積極的台語歌,卻都成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禁歌。文夏會在戒嚴時代被國民黨打壓成「禁歌之王」,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奇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