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華言去欲、定而得境,倏然以清、境生於象外」的「空、無、心」論,劉禹錫了然並汲取精華,將「援禪論詩」具體展現在詩歌創作中。〈望洞庭〉其詩之佳,豈止於文字表層散放的空靈靜境畫面,更多深層地,是只可「意會」的心淨,這就是劉禹錫不道破的「熱鬧」與「門道」距離。
【請君入定】
唐朝沒有社交媒體,卻不曾缺過人們與生俱來,喜好捕風捉影的聯想與妄議本質,尤其對「文名」度高的人,只稍有個風吹草動,八卦酷虐的凌厲攻勢便遮天蔽日地掛在知識分子口中,嘴得當事人無法閃躲。詩豪劉禹錫就是那個年代無辜登上街談巷議「消遣」榜的諸多苦主之一。
走過朱雀橋畔,四下荒煙蔓草為伴,望著繁華老去的烏衣巷,感淚雨洗遍人世滄桑。坐臥陋室,冥會「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無上道行。世人議論,劉禹錫詩篇蘊含豐富的信仰哲理,都要歸因他難以承受長期仕途東貶西謫的困頓,才在參禪中尋得全然地心靈解放。
劉禹錫自共倡「永貞革新」失敗後,在長達二十三年貶謫生涯中,對於外界論及他的閒言閒語,幾乎保持「任由他說」的達觀本色,直到晚年,在題贈僧友君素禪師的詩作〈贈別君素上人〉并引裡,方打破沉默,他在引序中寫道:「不知予者誚予困而後援佛。」白話其意是:「不了解我的人,都說我是因為官運不順才去信奉佛教。」
事實上,劉禹錫早在兒時就已深觸佛教,隨詩僧皎然、靈澈上人學詩和鑽研佛學,並常一塊兒談經論道。因此,讀劉禹錫作品,無論創作時期或抒發事由,即便看似寫濃郁愛情的〈竹枝詞〉,若只看「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文字表象,勢必將錯過「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深層禪機。因為,劉禹錫就是個就算寫一首無病呻吟的愛情詩歌,也不忘要妝點門道的認真作家。
看看被譽為描寫洞庭景色臻至出神入化的〈望洞庭〉,劉禹錫佇立秋色湖水不興,山光水色匯月交融的夜晚,享受著天地萬籟俱寂,無風勝有風的人生片刻。詩裡景致謐靜優美,遣字極富想像,令讀者淺淺墜入文字釋放的緩慢、空靈氣氛,多數人詮釋上總會情不自禁貼著文句節奏,恰到好處地圍著實景或感同詩人心底抱持的自然情懷,卻獨獨遺忘了文字下隱藏的化外之音。
【詩作新譯】
〈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翠小,白銀盤裡一青螺。
秋高氣爽的湖面像一面寶鏡,明月投射其中,月影暈散的波光與垂掛夜空的月光交相輝映。少掉了徐風拂掠的湖水,像似一片無需拭除塵垢的平滑鏡面,潔淨得可以倒映出花花世界。遠遠望向星羅棋布般的大小島嶼,獨見那青翠纖巧的洞庭山,如眾星拱月,愈發秀麗迷人。山影在皓月銀輝襯托下,猶似頭戴玲瓏斗笠的修行者,端坐在素景分中的冰盤裡虔心沉思。
「潭面」意指洞庭湖水面。第二句因何捨「湖」字選「潭」字?「潭」有水深不可測的涵義,水深則色綠,也適切地呼應了下一句的「翠」字。「洞庭山」又名君山,共有大小七十二座高低山峰,是洞庭湖中最大的島嶼。洞庭湖除君山外,尚有艑山、寄山、赤山、禹山、明山、團山等二十四個大小不等的島嶼。洞庭山相對諸島雖大,在八百里浩瀚洞庭裡仍顯渺小。這裡「翠小」引申作青翠纖巧的意思。
「白銀盤」係形容又白又圓的明月,月亮向來予人一種清冷孤高的感覺,因此稱之。「青螺」又名笠貝,是水中軟體動物腹足綱裡的一種斗笠形狀貝類。此處形指斗笠,實喻法音召喚的法螺。
【門道釋義】
湖光秋月兩相和
朗月當空猶如水中映月,無論月掛高空或者倒映水中,皆似紅塵虛幻,因此作兩相和。佛典裡的「水觀」,有淨污洗垢,等無高下,一切皆可平的光明功德。「月亮」代表人的「自性」,常用以作各種譬喻,藉此引領眾生脫離迷悟,回歸自性。「佛性本心淨,空無分別心。」這一句寓意人有佛性本就清凈圓滿。
潭面無風鏡未磨
佛教地水火風四大物質中,「水」表潔淨無染,「風」為動性。潭由水組成,水若因風波動,便產生如人想像的晃動幻相,而起垢相,風若止滅,則動相滅。而「鏡」能照見一切,佛教視「磨鏡」為心性修養,學佛精進的功夫,能除卻妄想污垢。但相對禪宗不起心、不動念,以心傳心、當下頓悟的「一法不立」原則,便掉入「未見本性」的「有為」牢籠,「鏡未磨」應是不磨而磨的「無為」悟性。這一句意謂人當反璞自性本自清淨的空相。
遙望洞庭山翠小
人心或許能借助神通,靠意念穿越無量無邊的七十二恆河沙世界(即遙望洞庭七十二峰),但到了圓足無缺的微妙「真諦」面前,無所遁形的固執與私欲,立刻讓人心顯得虛假渺小。本句恰恰吻合玄奘大師手譯《解深密經•勝義諦相品第二》「爾時法湧菩薩白佛言世尊」。「翠」是綠色,佛門儀軌中,表圓足無缺的微妙功德。這一句期許除去心識執著,做到「圓成實性」的悟境。
白銀盤裡一青螺
月亮在佛教裡常借喻有變化會消逝的時間和作語言觀。有變化,抬頭望月能見陰晴圓缺;會消逝,意味生命短暫,這都是人身陷妄念及妄識的無明中。所以佛典開示「以手指月」,「指」是語言文字,「月」代表佛法真諦。若過於執著語言文字,如何見得真理本身?佛性本自清淨,似朗月行空,無論何時何地皆圓滿自足。白銀盤如是萬般佛法,青螺便是諸法中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宗」法門。這一句得悟,自可無疑無懼。
禪宗「華言去欲、定而得境,倏然以清、境生於象外」的「空、無、心」論,劉禹錫了然並汲取精華,將「援禪論詩」具體展現在詩歌創作中。〈望洞庭〉其詩之佳,怎止於文字表層散放的空靈靜境畫面,更多深層地,是只能「意會」的心淨,這就是劉禹錫不道破的「熱鬧」與「門道」距離。
【虛實之間】
因文名遭八卦,不全然都是壞處,像〈陋室銘〉在《新唐書•列傳》第五十四〈裴崔盧李王嚴〉裡,清楚記載著作者為得到唐明皇追贈禮部尚書的崔沔,但一般人確信是劉禹錫謫居安徽和州時,智鬥縣太爺的傑出代表作品,誰教崔沔文稿遲遲不見天日呢?真假作者之謎拜相對「文名」之賜,到了南宋古文選本《古文集成》面世後,便判給了劉禹錫,而清代盛行讀本《古文觀止》與欽定《全唐文》也照收名下,且採信至今。
【版本說明】
「遙望洞庭山翠小」一句,坊間絕對多數版本尾三字皆作「山水翠」或「山水色」,也有部分作「山擁翠」,本文選取日本平安時期流入日本,後註記京都福井氏崇蘭館藏本,民國二年經武進董氏照相翻拍回上海,該善本據學界考證結果,約刊印於南宋高宗初期。
【詩人簡介】
劉禹錫,字夢得,晚年自號廬山人,世稱「詩豪」,唐朝洛陽人。因生於滎陽,自稱「家本滎上,籍占洛陽」,先祖為中山靖王劉勝。貞元九年進士及第,登博學鴻詞科,再中吏部取士科,為著名的「三登文科」。釋褐太子校書,遷淮南節度使幕府記室參軍,升監察御史。貞元末,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於「永貞革新」失敗後屢遭貶謫。會昌二年,遷太子賓客,卒後追贈戶部尚書。為中唐時期文學家、哲學家,與柳宗元並稱「劉柳」,和白居易合稱「劉白」,又和韋應物、白居易稱「三傑」。今有《劉夢得文集》、《劉賓客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