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左翼除了参與直接改造現實的行動,更急於爭奪歷史思想文化領域的領導權,而傳播精神思想病毒可以有效消滅競爭。

伊謨尼斯基說:這個寫過百科全書式《神曲》的大詩人,由於政治鬥爭中,從家鄉翡冷翠被放逐了。他在那裡被缺席審判為死刑之後,便在仇視和凶暴的義大利諸邦遊走,歷經各種磨難,最終來到了拉維納,幸運的是,他得到了格朗德的庇護。格朗德是當地著名慷慨的藝術維護者。隨後,但丁召喚兒子雅科波和彼得羅到來。

格朗德發起了教堂的修繕工作,僱用畫家喬托(Giotto)作畫裝飾。當但丁那部宏偉著作完成之後,他將其獻給了格朗德,格朗德立刻命人謄寫,並刊行問世。雅科波和彼得羅到達後不久,他們的父親就去世了,而神曲的最後最十三篇也不知所終。作為全詩高潮的《天堂篇》竟然失蹤了。眾所周知,但丁詩人的盛名在義大利無人可比,因而贊助者格朗德最不希望看到那史詩般的作品殘缺未完。同理可證,但丁本人更不希望流芳後世的作品遭到湮沒,畢竟他的今生已經毀於流亡。對雅科波和彼得羅來說,他們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靠自己的力量來完善《神曲》的篇章。問題是,他們如何開始呢?

《神曲》成作的結構過於嚴謹,以至於他們起初計劃仿冒續篇天,僅僅從輪廓上就能一眼被看穿。他們確切地知道共有十三篇詩章遺失了。

他們兄弟倆得到的《神曲》在《天堂篇》的第二十章處斷開。他們的父親滯留在了第六重天,那時公正的維護者丘比特掌管的地方。在原文那樣嚴密的結構下,行文造字要求極高的邏輯性。更有難度的是,他們還必須描述上帝。他們的父親在其他作品中是否給出任何線索、想法或可供參考的形象?因此,他曾寫信給格朗德,解釋說,這部詩之所以稱為《神曲》,是因為它「始於痛苦=地獄」,但終於「歡愉」。他曾有意寫寫自己作品中喜劇的文學規範,並在其中提倡文學創作應使用義大利俗語而非古典拉丁文,這就是他的《論俗語修辭》。遺憾的是,他未能完成這部著作,好在他的兒子們仍然繼續了他的形容詞分類體系。但丁還計劃寫一部描述天國美德的書。在《饗宴》當中,老亞利基評述了自己在《新生》文後所寫的合組歌。這部作品本應包括一個前言和有關十四首詩的十四篇論文。他的兒子得到了詩歌的副本,其中有哀嘆人間缺乏正義這的〈三位貴婦〉,以及歌頌慷慨的〈悲傷於我〉。然而,他同樣沒能將作品寫完。「未完成」似乎成了但丁的一種風格。

西元1300百年的復活節,他們的父親在翡冷翠產生了某種幻象。他在給格朗德的信中隱諱地提到「有些事情是回來的人既無法也無權洩漏的」。他之所以欲言又止,似乎在說「世俗的語言如何能表達神聖的事物呢?」而凡人單薄的記憶又如何能留住那知神秘狀態的印記?但丁很清楚個中的分寸,他了解地獄中的扭曲、陰毒的折磨,他將自己的老師、表親和主教都放逐了到那裡,他也知道煉獄山上相對優雅、令人憔悴的懲罰,在那裡,一切肉體的痛苦都已袪除了。不過,天堂的幻象僅屬於但丁,而非他的兒子們。

耐人尋味的是,面對手中艱巨的使命,雅科波顯得比彼得羅更有信心。他們決定換一種方式來描述不可言喻的事物:大膽運用了腹語的招數,讓他們的父親從墳墓裡說出他們要說的話。於是,但丁開口了。

按照薄伽丘(Boccaccio)但丁傳(Life of Dante)的說法,當兄弟倆的艱難創作進入第八個月後,但丁在雅科波的夢中現身,雅科波問他是否還活著?但丁回答道,「是的,是真正的生命,而非塵世的概念」。滿懷孝心的雅科波再問,《神曲》是否已經完成?他被父親帶到附近的舊臥房,但丁的身影指指那面牆壁,隨後消失了。雅科波和父親生前的好友皮耶羅開始調查,在被指出的牆壁上發現一塊帷幕。帷幕後,牆壁的凹陷之處,因發霉幾乎無法辨認的,竟然是《神曲》的最後十三章!

不用說,格朗德將它們全部發表。雖然薄伽丘關於詩人但丁顯靈找回手稿的故事被質疑和駁斥,被宣布為潛意識的外露,但細究起來,詩行中的確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真實感縈繞。正如托馬斯.卡萊爾所說:「我不會抱怨但丁的痛苦。如果一切如他所願,他或許會成為翡冷翠的最高執政官或波泰斯塔,或不論什麼名稱,它都是廣受鄰里愛戴,但這個世界將失去被世代傳承的最出色的作品。

林曉原本就非常相信,這世間有鬼神的存在,一般人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在他看來,只要因緣俱足的話,它們就會在你眼前顯現出來。伊謨尼斯基引述但丁的故事,更加深了他對此的信念。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人悄然地走了過來,對著林曉說道:

「喂,年輕人,不要給野狗餵食!」

這制止的聲音來得太突然了。林曉沒有心理準備,驚訝得險些就彈跳起來。他抬頭看著這位六十出頭的婦人,不明白為什麼制止他。他只不過給黑狗兩三塊牛肉乾,何必這麼生氣,而且聲音裡充滿斥責的味道。仔細看,這位大媽留著短髮,面容瘦削,有著銳利明快的眼神,與之對視過久的話,都要迴避它的鋒芒。或許,這種震攝力是都市人自然形成的特徵?

「我是外地人,來這附近找朋友的。但我不熟悉路況,折騰了好半天,才轉進這裡。」林曉說。

「……」這位大媽以沉默代替回答。

「你也知道,今天特別冷。我凍得全身發抖,正想休息一下,剛好看見了那隻黑狗。我一時興起,便向牠揮手,把牠找來。」

「找牠什麼?」大媽說。

「跟牠聊天,順便給牠看看,我朋友家的住址。」

「哈,年輕人,你頭腦有問題嗎?」

「這位大媽,我的頭腦很正常。」

「笑死人了。我才不相信呢。」大媽發出一聲冷笑,「你怎麼證明?」

「之前我有過類似的經驗,所以才向這可愛的黑狗打招呼。我知道,牠是一隻尚未被馴服的狗,與牠溝通不良的話,或者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咬傷。」

「哼,知道就好。」

說著,大媽向林曉瞪了一眼。這個眼神表示,一個外地人既然知道眼前的黑狗,帶有不確定的危險性,就不應該貿然與牠接近,除非他是經驗老道的訓犬師,否則憑他這丁點的幸運,隨時都可能被咬得皮綻肉開。

「首先,我蹲下來,即表示我的善意,與牠同等的地位,而既是地位同等,就表示我不會傷害牠。這如同對陌生人握手一樣:表示我手上沒槍,伸手是為了問候。」

「噢,年輕人,看不出來,你外表平平,倒是伶牙利齒的。」大媽流露出複雜的表情。

「沒有啦,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林曉納起先有點靦腆,隨後納悶地問,「對了,你家裡有沒有養狗?」

「養狗?」大媽不屑地說,「開玩笑,我養狗做什麼?這簡直是自己找罪受!」

「為什麼?」林曉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依我看,有些狗很顧家又講義氣……」

「狗怎會有這種德性?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相信。」

「除非你與狗的八字不合,否則多半會有好結果,」說到這裡,林曉不往下說了。

「哎呀,我看你也是個怪人,滿腦子全是怪思想,什麼與狗聊天啦,八字不合啦,讓人以為你是江湖術士,或者半吊子的算命師。」

「大媽,我騙你幹嗎呢,是真有其事。你要不要說說,為什麼那麼討厭狗?」林曉轉守為攻說。

「好吧,我跟你說個明白,」大媽恢復正色地說,「看來我不跟你說個清楚,你一定會在心裡斥罵我是個偏執的女人。」

「沒有啦,我不會的。」林曉連忙做出辯解。

「我先說這隻黑狗的來歷,」大媽指著蹲在林曉面前吃掉兩三片牛肉乾的黑狗,然後以服務優先的里長的立場說,「嚴格講,今天晚上你算是幸運的了。牠平常可不是這樣。」

「平常有什麼奇特的?」

「哈,說牠奇特還真是奇特呢。」大媽閉上眼睛,彷彿要從眾多的事例中,找出最代表性的行為提示給這個外地的年輕人。「你知道,夏秋之間常有颱風來襲。有颱風的侵犯,大雨和強風就會吹垮公園或路邊的樹木,被拔光的樹葉被吹捲到半空中,起起伏伏的,就像是過境的候鳥一樣,穿越每個住家的窗戶,最後,落葉隨便地掉落在街道巷弄裡。」

「這與狗有什麼關係嗎?這時候,牠們應該急著找地方窩身吧。」

「你錯了!牠們沒有你想像的世故。」

「你能想像那隻黑狗在追逐落葉的樣子嗎?牠簡直是發瘋了,如果那天在場的人,應該都會贊成我的看法。」

「我認為,牠大概是覺得好玩吧。」林曉代替黑狗申辯道。

「好玩?才不是呢!我敢保證,那種行為跟跑出精神病院的瘋子沒有兩樣。我活到這個年紀,頭一次看到這種怪異的景象。」

「可是……」林曉原本想說些什麼,話到一半,又吞了下去。

「年輕人,我知道你很想為黑狗辯解,說牠們如何無辜什麼的。不過,這只會徒勞無功。其實,你認為再聽話的狗,說到底牠就是動物。牠們討好人的歡心,只是為了生存,出於動物本能的驅動而已。如果外部壓力減弱了,對牠們有利,牠們就會恢復本性,絕不是向你親近,而是對呲牙裂嘴。這多人不知這個原理,一時疏忽大意被反咬了幾口。」

原本靜默地守在地上、吃著外地人提供的牛肉乾的黑狗,一聽到大媽的批評,開始露出不悅的表情。不過,牠似乎懼怕大媽的威嚴,考量自己現下的處境,沒有採取反擊的行動。牠稍稍抬頭朝大媽瞪了一下,前後不到兩秒鐘,旋即低下頭來,佯裝沒有發生的樣子。此外,牠也料想到,僅只向討厭的人,投予不屑的眼神,應該屬於安全範圍之內,對方不嚴加注意的話,還會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更重要的是,牠並沒有慣性地發出低吼的呲聲,因為這種低吼呲聲太明顯了,每個自尊心極高的飼主或者強者,他們都不能接受這種挑釁和叛逆。牠看過太多的實例了。如果哪個狗輩不信邪,膽敢於踩踏這條紅線的話,其後果是很悽慘的,不是棒打,就是拳打腳踢,甚至被打成殘廢。確切地說,儘管牠心裡憤憤不平,很想大聲地狂吠幾聲來宣洩悶燒的怒火,但牠很了解目前的局勢,最後還是克制住暴躁的脾氣了。

「我說,牠像個瘋子似地追逐飄旋的落葉,還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惡劣的行徑呢。否則像我這樣生性善良的人,怎會說出這種重話?」

「大媽,你能舉例一下?」這時候,林曉變得誠惶誠恐,也想知道事實的真相,「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管之前這隻黑狗闖出什麼禍來……」

「好吧,既然你表現出誠意,我就開誠布公,絕對不以個人的私情,扭曲事實的真相。年輕人,你看一下,這黑狗的額頭。」

林曉先是怔愣了一下,但還是依照婦人的指示,察看著黑狗的額頭。有趣的是,黑狗聽見他們的對話,並沒有做出反抗的樣子,而是安靜地接受林曉的檢查。

「好像沒什麼異狀……」林曉說。

「沒有異狀?」大媽的話聲,突然拔尖了起來,「你再仔細瞧瞧,一定可以看到的。剛才,你給了牠牛肉乾吃,就是對牠有恩,你順手摸摸牠的額頭,應該不會咬你。」

「我相信,」林曉回答道。(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