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5.

到這時為止,我們倆的對話似乎都是由我主導的,所以,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應該讓他多說一點,以利我更妥善地處理他的書稿。驀然間,鐵窗外頭刮來了一陣風,暫時驅散了屋內的悶熱。我不經意地轉過頭去,看向穿越陽台而來的暖風,看見了一個有趣的光景。一隻銀色的鴿子,先在陽台邊上來回走著,接著,蹲了下來,背對著明亮的陽光,彷彿在做日光浴。乍看去,牠裹著銀粉似的羽翼,正表示牠一直在野外生活,從未受到好奇男孩的逮捕或者關押。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因為鴿子一旦淪為鐵籠裡的囚徒,牠的羽翼那層天然的防雨機制,就會隨著飼主頻繁的捉摸而快速地失去作用。不過,就我看來,現在牠活得還不錯,健康狀態良好。更令我訝異的是,牠是什麼時候飛了進來的?不僅如此,牠根本不怕生的樣子,就這麼安然自適地蹲伏著。而面向陽台的屋主嚴向冬一定比我更早地看在眼裡的,他卻沒有立刻站起來,走向前去探看,或者做出驅趕動作什麼的。這樣的奇妙互動意味著什麼呢?

「嚴先生,陽台邊上有一隻鴿子,正舒服地享受著日光浴。」

他露出慈祥的微笑,眼睛瞇得很小,彷彿在對著牠說話一樣,以一種彼此熟悉的沉默之聲進行著。他沒回答我,約莫三十秒之後,他才醒悟過來似地說,「牠是我家的常客,我都叫牠『歐凱里』。後來,每次我太太到四樓來,看見牠蹲在那裡,都跟著我這樣叫牠。」

「您真有善心哪,」我說。

「為什麼?」他困惑地看著我,不理解我的說法。。

「出於人的控制慾,一般人看見有鴿子飛進屋裡,多半會想抓住牠。儘管成功抓住了,後來又把牠放了,但那股佔有的衝動一直存在著。」我這樣解釋道。

「不會吧,野鴿子天生就是自由的,我們有必要抓牠嗎?我想,生活在都市裡的人,因為與自然相距太遠了,所以很容易感到孤單。而我也不例外。不過,自從我兒子『不在』之後,第一次看見牠站在我家的陽台上,我心裡多麼高興啊。」說著,他黝黑的面龐煥發著青春的光輝。

「歐凱里是隻雄鳥吧?」我問。

「您怎麼知道?」他詫異地說,「您養過鴿子是嗎?」

「是啊。我們是依照鴿子的體型和喙子來判斷的。雄鳥的頭部體型較大些,而且喙子粗短;反之,雌鳥的頭部體型較小,喙子細長些。」

「真是不簡單,」他誇獎我的分辨能力,並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您一直飼養到什麼時候?」

「我高中畢業以後,沒能考上理想的大學,不得不離開故鄉當兵去。就在那時候,我做了痛苦的決定。」

「……」他以沉默代替提問。

「我把五隻鴿子裝進鐵籠裡,踩著自行車,騎了四公里,到鎮上的雜糧行,把牠們全賣了。」

「您曾想過將牠們送給朋友嗎?」他說。

「有,不過,他都忙著準備大學聯考,實在騰不出時間照料牠們。想來想去,最後,我只好將牠們賣給雜糧行的老闆了。當初,我也是從那裡買來幼鴿開始飼養的,如果這可以說是鳥歸原處的話……」我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言,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在那以後,那五隻鴿子沒再回來了嗎?」

這次,換我長嘆了一聲。因為牠們與我離散之後,竟然又飛返了回來。牠們時而在屋頂上徘徊,時而飛落下來,站在簡易鴿舍的前板,略顯猶豫著是否一如往常似地進入之前的安樂窩。然而,我忽然變成鐵石心腸的人,揚起高高的竹竿,像驅趕入侵者一樣,死命地將牠們趕走。

「……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要離開家鄉了,牠們願意留下來,但誰來照料牠們呢?我長年患氣喘病的母親就更不用說了。」

「哎,真是兩難局面啊。」他也感同身受地嘆了一口氣。「這麼說來,現在,我比社長您多了一點幸運呢。」

「您是指歐凱里嗎?」我打趣地說,「牠經常來看望您,和您聊天是嗎?」

「是啊。我給牠準備了清水和麥粒,牠知道放在什麼地方,隨時隨刻都能自由取用。我告訴太太,歐凱里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隨便掉落羽毛,不給我添麻煩(胡亂大便拉尿),有時候,還飛進我的書房裡,看著我在做什麼。對我來說,那真是溫柔的時刻。」

嚴向冬這樣描述歐凱里與之相伴的同時,我對他又有了新的發現。長期以來,他投身於臺灣歷史的研究,給人嚴肅和刻苦的印象,但現在他這般感性的描述與鴿子的互動,實在毫不遜色於一名散文作家了。

「話說回來,您這裡環境很好,又親切地對待歐凱里,如果換成其他的地方,情況就不一樣了。」

「怎麼說?」

「如果附近的環境髒亂,好比有地溝老鼠出沒的話,對歐凱里就有很大的威脅。幸好,歐凱里及其伴佀,不在這裡築窩下蛋。」

「……老鼠有這麼恐怖嗎?」他不敢置信似地看著我,「難道牠們也像蜘蛛人一樣,輕易地飛簷走壁攀上四樓不成?」

「可別小看老鼠的惡性,我可領教過牠們的殘忍,所以才這麼說。」

可能是我形容老鼠的為害性,超乎一般人的認知,而且,我又將這種實質的侵略行為假定發生在他四樓的寓所,這必然在他心中引起強烈的惡感。然而,我又想,老先生對於這種惡性越是反感,正表示在他有生之年幸福多於不幸,不曾見識過齧齒類動物的殘虐特性。

我對他說,在我尚未把鴿子賣掉之前,鴿舍裡有兩隻出生不久的雛鴿,長得十分可愛。牠們每天伸長脖子,等著母鴿給牠們餵食。我作為鴿子的飼主,看到這一幕,心裡非常高興。有時候,我忍不住就會架起梯子,站在與鴿舍同樣的高度,注視著這幅溫馨的親子圖。但是,不久後,凶狠的怪事發生了。我記得那是一個無風的深夜,我快要沉入夢境之際,窗外傳來了碰撞的聲響。我對於聲音和氣味很敏感的,立刻醒了過來。仔細一聽,整個鴿籠發出不祥的震動,接著,傳出鴿子頻頻拍動翅膀的聲音,其間,夾雜著雛鴿垂死似的哀鳴。我覺得情況不妙,抄起手電筒,打開大門衝了出去。不到五十秒,我就架起了梯子登上去,用微弱的光束,來回掃視鴿舍內部的情況。當我手中那淡黃的光束,照射在母鴿用來孵蛋和護守雛鴿的石灰質盆裡,天哪,我看見那兩隻雛鴿的脖子已斷了,胸前還被咬了一個大洞,盆子邊上沾著血跡,看起來是多麼觸目驚心。我說它是一起惡意的凶殺案,一點也不為過。

「老鼠這麼可惡啊!」看得出來,他對於我那兩隻遭受死劫的雛鴿致以悼念之情。「那麼母鴿呢?牠也被咬傷了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不過,牠受到的驚嚇太大了。所以,我看見牠退卻到角落裡,一副餘悸猶存的樣子,直到光束照在牠的身上,牠才用那夜視力不佳的眼睛與我對視。確切地說,這場夜間的殺戮來得太迅猛了,連靜謐的時間都被嚇呆了,差點就要停止了運轉。說到這裡,您不覺得老鼠不凶殘嗎?」

老先生沒答話,而是以點頭認同我的說法。在此,我甚至認為,他聽完我描述這場惡鼠殺死雛鴿的真實案例,會對於迄今為止歐凱里並未受到老鼠的撲擊,由衷地感到幸運和欣慰吧。

「坦白說,在那以後,我開始痛恨起老鼠這種動物,不管牠們是住在地溝裡,或者躲在住家天花板,只有要機會,我都要擺設機關鐵籠,用黏性超強的黏鼠板,將牠們全部逮捕。不過,恨歸恨我絕不會投放毒餌的,因為在我看來,下毒殺人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就算我想以最快的速度行使報復的手段……」我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

「這麼說來,我家歐凱里真是幸運……」他從想像的恐怖中恢復了過來,並希望我早點脫離悲觀的情緖,接著說道,「社長,您要不要看看我的書房,我順便告訴您,歐凱里喜歡站在哪個位置。」

「好啊,」我接受他的邀請,欣然地站起來,「剛才,我一進門的時候,就瞥見您家裡有好多藏書,打算拜讀您的書稿後,讓我見識一番呢。您這個提議來得正是時候。」

「您客氣了。這裡沒有值錢的東西,全是些雜七雜八的藏書。兩年前,我正感來日不多的時候,主動打電話給大型圖書館,說我要捐贈一萬五千本圖書。」

「他們接受了嗎?說不定以為你在惡作劇?」

「剛開始,他們的確不怎麼積極,等了好一陣子才回覆。按正常情況來看,他們是有正當的顧慮,擔心我那贈書沒收藏的價值,只有舊書店老闆才會看中它。後來,他們派來兩名專員,到我四樓做了鑑定,認為這批贈書有收藏的必要,還說他會編列預算造冊迎接這批贈書……」

「他們果真載走一萬五千冊贈書了?」

「是啊。另外,他們很慎重地做了專刊報導,我榮登為該期特刊的主角,讓我有點難為情了。」他這樣說的時候,臉龐依然浮現出害羞之色。(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