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遇到現代世界的不確定性,必然要面對詭譎的局面,算命卜卦和勇敢面對都是其中選項之一…
心恆快樂,自在遊戲。----摘自《華嚴經》
4.
這時候,一種矛盾的想法襲上康菲信的心頭。他今天來找算命師的目的,主要是聆聽大師的排解,希望他以客觀第三者的立場,來評斷他在那起事件中應該承受的罪與罰。這樣的話,他就會感到心安。然而,他又認為,當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算命師,自我揭發埋藏已久的祕密,似乎顯得太唐突欠缺合理性。反過來說,倘若他是虔敬的信徒,而算命師是神父或牧師的話,他這般告解或懺悔,就合乎情理之中了。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個失去權力的退休警官,一個轉換場所試圖藉此擺脫心理陰影的退休人員而已。
「你認為當年那起事件,與你家拉不拉多的離奇死亡有直接關連嗎?」
金太極不想採取迂迴策略了,以單刀直入來得乾淨俐落。雖然,現在只有康菲信一個人在場,新的客人尚未魚貫而入,但他終究要把時間控制住,不能漫無邊際的聊談下去。他回想剛開館的時候,由於太過熱心講解,花掉大半時間,才送走一個客人,有的客人沒耐性,看到這光景早就轉身走人了。
「有,我認為極有關連。……大師,你聽過狗因食物中毒死亡,但你聽過撞牆自殺的狗嗎?」康菲信說。
「哈哈,」霍然,算命師笑了起來,「康先生,真愛笑呀,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接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知道,有些鳥兒被捕的時候,因自由被剝奪而咬舌自盡,倒沒聽過有自殺的狗。」
「……」在康菲信看來,現在,算命師不採納他的說法,他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尚未把事情的經緯和盤托出。或許,事情顯露大白的時候,算命師就會相信,他並非信口胡編的人。
就在這時候,金太極背後的隔牆裡傳來了幾下聲響,仔細一聽,好像在挪動椅子造成的。此外,好像還聞得到類似炸雞塊的淡淡的味道。算命師轉過身去,對著牆壁說,「兆玄啊,有客人在,小聲一點……」
果不其然。隔牆後面的聲音靜止了。
「不好意思,請你繼續講。我們應該要進入正題了。」算命師說。
康菲信說,那天,他很早就到了集合地點,給事先編制的五十名隊員,分配白色手套和角材,逐一清點人數、服裝(白色內衣)和攜帶的工具。除此之外,他作為帶隊的指揮官,還必須徹底地對部下進行勤前教育,一點也不能馬虎。鎮壓群眾必然要使用暴力,而行使集體暴力就得講究紀律和步驟。
「噢,這是一種思想武裝嗎?」
「沒錯。當然,這不是我發明的,我只是執行者的角色。」
「警官學校教授這種課程?」
「在我印象中,有兩位古怪的教授,講授過類似的課程。此外,校方還會邀請其他專家來做專題演講,對我們學生來說,這是必要的思想強化教育。」
當康菲信說到「集體暴力」字眼的時候,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身形瘦小的馬蘭茨基教授。當年,馬教授以「暴力和戰爭的人類學」為題,對著當年還是愣頭青年的他們慷慨激昂地進行了演講:「……各位同學,你們必須清楚認識:社會開始,便有暴力。整個人類的歷史可以看成是一個無休止的制約暴力的過程。暴力歷來寓於社會之中,而當市場和貿易難以容納競爭的時候,它更以戰爭的形式出現在社會之間的關係裡。暴力這個課題貫穿了西方及其它社會的政治思想發展過程。
英國政治思想家霍布斯描述了暴力和戰爭所主宰的原始狀態。人類學則另闢蹊徑,試圖探究社會如何形成、又如何對付暴力以及因勢利導使之實現和平。人類學指出,社會契約如何藉助符號象徵系統和宗教的作用而得以克服衝突。正如傑出的歷史學家指出那樣,其中的主要手段是犧牲獻祭,從而使得暴力的轉移及馴化成為可能。暴力通過符號象徵系統而轉變,使人們在響應神的召喚進行祭祀儀式的過程中達到一種共相感應的狀態(群體融合)。宗教於是承擔了維護社區內部合併的職責,團結人們在神的關注之下,以和平的方式來強制解決社會衝突。
接著,馬教授話鋒一轉:情況如果更加複雜,就必須把暴力行為轉嫁給第三者,以求結束敵對雙方的敵對行為。這就是把調解工作轉給他人,也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控制暴力,可以透過宗教信仰、符號象徵、儀式典禮等手段,也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用補償受害者的法代替暴力手段,從而將對抗一直在嚴格的範圍內。這一方面的另一個個辦法,便是以絕對決鬥作為審判:由個人代表敵對的雙方決一勝負。法律於是與宗教同時,或較之稍後一點的而逐漸成形,成為防止暴力和消除騷亂根源的屏障。法律的出現削弱了基於獸性和「原始」暴力的專制,法制的作用在於以公認的社會化力量消除個人之間和集團之間的暴力衝突。這便形成了法制,或形成更為常見的法律制度。所謂法律制度,指的是強制(對暴力的社會性調節)與和解(從而建立起關係到社會生存和個人生命的社會和平)的複雜聯合體。權威和實施權威的謀略都是這個聯合體的有機成分。」
「康先生,」算命師有點按捺不住了,對康菲信叫了一聲。
「噢,什麼事?」康菲信從片斷的回憶裡走了出來。
「你們這個馬教授把理論講得頭頭是道,他本人有實際的經驗嗎?」
「怎麼說?」
「在我看來,光有理論和形式沒什麼用途,它需要實際的經驗做支撐。這好比有人對外宣稱自己是職業殺手,但他卻不曾真槍實彈殺過人,這樣還能稱作職業殺手嗎?」
「……嗯,我同意你的說法。」
「對了,勤前教育結束以後,你們到什麼地方執行任務?」
「一家工廠。」
「為什麼是工廠?而不是……」算命師問道。
「我們接獲線報說,『樂美紡織廠』的女工們正要搞暴動,起因是老闆積欠三個月工資不發,之後又惡意捲款逃走,政府卻不積極處理,他們非常的憤怒,一定要向執政當局討公道。」
「可是,這些女工能搞出什麼暴動來呢?」算命師說到「暴動」二字的時候,似乎加強了語氣,表示他很關注這起事件。
「我也這樣認為。但是,上級交辦的任務,我們只能徹底執行,沒有說不的權利……」
「依我的直覺,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背後藏著什麼祕密。」算命師再次發揮著縝密的推理能力。
「大師,你真厲害,」康菲信佩服似的說,「發生在三十年前的衝突事件,也逃不過你的眼睛。」
金太極笑了笑。看得出來,他接受了康菲信的稱讚,其戴著黑框眼鏡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連他眼睛兩側的魚尾紋都堆得很有特色,彷彿它們真的在游動著。
講述事件發展的康菲信心想,算命師果然名不虛傳,僅只聽著他的描述,他尚未提及衝突事件的核心,他就率先向講述者投擲提問的長矛了。
「你知道『樂美紡織廠』的老闆是誰?」
「我心裡有底,不過你說吧,看我的答案是否與此吻合。」算命師說。
「高大尚。」康菲信壓低聲音說,「如你所知道的,他的後台很硬……」
「嗯,他是大伊摩黨的資深黨員,金脈和人脈豐富,在政壇上很有辦法,所謂哈氣成霜的那種人。可惜,當年他沒找我幫忙,否則事情就不致於如此……」
康菲信思忖著,以高大尚的政商背景,他在遠走高飛之前,想必已找過熟識的算命大師為他出謀劃策,而金太極應該只是他眾多名單的人選之一,後來可能基於各種考量和限制,沒找金太極為他排解困難。反過來說,高大尚捲款逃走,也是最後決定出來的辦法之一。就像他帶隊衝進紡織廠抓人一樣,儘管導致不幸的死亡事件。不過,這也是警界高層決定的最終解決方案,然後由他們帶著白色手套和角材等組合的武器(暴力)來執行。因此,他有時在想,在罪與罰的天平上,策劃者和執行者的責任孰重孰輕呢?
「你們衝進工廠以後,就直接抓人嗎?」算命師好奇問道。
「沒有,衝進廠內以後,我先向帶頭的女工勸說,不要把事情閙大,更不要向工廠外的鎮暴警察投擲汽油彈,這樣不利於勞資糾紛的處理。可是,她們太激動了,抗議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根本聽不進我的勸告。其間,有女工按日心中的怒火,拿著白色線團似的東西猛地朝我丟了過來,並尖聲斥罵著:你們這些便衣警察太可惡了,簡直是一群沒良心的走狗!你們只會保護有錢人,只會保護那些貪婪的高官,完全無視於我們勞苦大眾。快滾出去吧!不要干擾我們的正當行動。她說完,立刻有一名女工站起來呼應:你們不替我們爭取權利的話,就滾出去!滾出去!」
「面對高漲的抗議聲浪,你怎麼排解?」看得出來,算命師似乎很重視「排解」這個動詞本身的積極性與用法。(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