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遇到現代世界的不確定性,必然要面對詭譎的局面,算命卜卦和勇敢面對都是其中選項之一。
2.金太極這樣社交辭令一番,其實他更想對康菲信說:老兄,你這退休的警官算什麼,我結交的高官富商多的是,連黑道幫派的大哥都登門求訪了。不用說,他們可都是狠角色,不會輕易向人低頭,但他們落難的時候,終究要請我為他們趨吉避凶。不僅如此,你別看那些檯面上響噹噹的政治人物,他們惹來棘手的問題,仍然得向我討救兵。半年前,一個無風的晚上,前檳榔黨黨主席耶克摩,在他的朋友帶領下,半夜來我這裡卜卦呢。眾所周知,在台灣的政壇上,沒有人比他更狂妄自大的了。可是,這有什麼了不起?他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最後,還是需要我出手呀。不過,這些事情我不會張揚出去,因為在行規和道德上,都不容許我這麼做。只是,沒有大肆張揚的事情,並不表示它不曾發生過。
「那時候,上級給了我很大的壓力,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可靠的線民。剛開始,我很不屑幹這種事。我認為,利用社會邊緣人的弱點,抓捕所謂的反社會分子,一點都不光彩。」
「怎麼說?」金太極冷冷一笑。
「我總覺得,這是不入流的行為。我同意以白道整肅黑道幫派,的確有利於社會的安定。但是,這方法存在太多弊端了,搞到最後,只會迸出更多無辜的受害人。」
熟悉黨政軍權力關係譜系的金太極認為,康菲信有點在唱高調,只能算是事後諸葛的說法。這種說法不稀奇,說它是老生常談也不為過。
「問題是,你能不服從嗎?就我所知,在任何體制裡,違抗命令的人,或者做吹哨者,都要付出代價的。何況,你作為前途看好的警官,豈能不加入執政的大伊摩黨?好吧,即使他們沒強迫你入黨,你表露出來的態度,豈不是自斷升官之路?」」
「你是指被革職或者降調嗎?」康菲信說著,原本想補上一句,「你是說,我會惹來殺身之禍嗎?」不過,這話滑升到喉嚨間,他又吞了下去。
算命師沒有正面答覆,而是露出詭異的微笑,看著眼前這位退休警官的眼睛。他決定將問題投送回去,由當事人回答,來得更妥當。
「也許,在這方面,我的運氣還算不錯。我既沒有因此丟官,黑道兄弟沒找我麻煩,沒有把我拉走,不露聲色埋在偏遠山溝裡。」
「你的意思?」金太極問。
「坦白說,我很同情那些人。我把他們當成設局的誘餌和工具,利用他們來抓捕犯罪者,他們竟然毫不在乎。」康菲信停頓下來,似乎在整理情緒,「他們不在乎自身的安危,不在乎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陽。更諷刺的是,他們為了一丁點好處,就心甘情願充當警方的線民。你說,這不是很荒謬嗎?」
「不,我不贊成這個說法,」金太極反向操作,以更宏觀的角度說,「與其說,這事情是荒謬絕倫,不如說,他們因為找不到出路,才去充當線民吧。而且,就我的觀察,這世上的可憐人,只會越來越多,不會更少。」
「每次想到這事情,我就覺得過意不去。」
「在那之後,有線民因此喪生嗎?」
「倒是沒有。不過,後來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讓我耿耿於懷。」
「這就是……,你剛才所說更複雜的事嗎?」算命師打算就此結束聊談,言歸正題才有商機可言,儘管是他先打開話匣子的。
正巧,他們要進入正題之際,外面傳來了郵差的聲音:
「金太極先生,掛號信!趕快拿印章來。」
這是熟悉的聲音。那個郵差最怕被他們家的貓狗合圍追咬了。他知道金家飼養的哈士奇,是一隻很神經質的中型犬,每次看見路過的陌生人,便要尖聲吠叫起來,或者發現一隻迷路的蝴蝶,闖入他們拉開的玻璃門,牠同樣毫不寬恕地狂吠著,似乎以此方式宣示自己的主權和領土。按理說,牠認識那個辛勞送信的郵差,不應該趁著主人遞上印章的時候,對無辜的郵差展開閃電般的攻擊,咬住他的褲管拉扯,或者歇斯底里地吠叫,連續震撼郵差的耳膜,就是要將他從摩托車上拉下來。郵差當然是又怕又恨,卻不能對哈士奇臭罵一頓。所以,他在大門口大聲喊道,趕快拿印章來,即是他向金太極發出的暗號,意思是,他得出來為他護衛一下,不要讓他受到突然攻擊。因為根據之前的經驗,哈士奇有點壞心眼,不知什麼時候,牠竟然懂得時間的概念,在正午時分,躲在暗處裡,一看郵差送信來,立刻變成一匹戰狼撲了過來。
幸好,情緒不穩定的哈士奇不在場(可能找牠的朋友聊天去了),也沒有躲在門旁附近的貨車底下,這對郵差真是好事。
金太極將一枚木質印章遞到郵差面前,一面苦笑地說,「不好意思,郵差先生,最近,我家哈士奇變得怪里怪氣的,不管熟人或陌生人,都不給好臉色。」
郵差接過印章之後,往小小印泥盒,輕輕按了兩下,然後在掛號單上蓋章,打趣地說,「金先生,法力高強,要降伏哈士奇十拿九穩。除非有什麼……」
「有什麼原因?」金太極主動接過話柄說,略顯驚訝地看著郵差。
「依我的推測,你們家哈士奇即使得了什麼怪病,你一定有辦法治好牠。不是嗎?」郵差說得雲淡風輕,將掛號信交到金太極手裡。
「噢,這話是吃苦我嗎?」
完成交付任務的郵差,看算命師當下轉守為攻,連忙解釋說,「不敢,不敢。我是從朋友那裡聽來的,聽說那些神經質的狗啊貓啊,看得見無形的東西,所以,比較容易被髒東西附身。」
「……我聽懂你的意思,」金太極刻意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別人家的狗可能會看到幽靈啦,看到無形的東西。不過,我們家哈士奇不會。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郵差心想,嘿,同樣是飼養的狗(包括流浪狗在內),為什麼他們家的狗不會看到鬼東西?我才不相信呢。
「我告訴你。」說到這裡,金太極故意停頓了十秒鐘,目的在於強化自己權威性。「因為我能夠看見異世界的東西,所以自然知道哈士奇看見了什麼。」
「真的?」郵差對這問題越發好奇,索性追問著,「請教金先生,如果一般人撞見鬼魂了,是不是代表他做了虧心事?或者有什麼原因?真是這樣的話,那又該怎麼辦?」
算命師露出神祕的微笑,連講話的聲音都變了,但仔細聽來,他與吳哥窟神廟的微笑之神,又有著細微的差異。
「這種問題的確不好解決,有的甚至得花更長時間。就我的經驗,首先,要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好是找到鬼魂的本體。」
「鬼魂的本體?」郵差愣了一下,「找到它做什麼?」
「哈,做什麼?當然,跟他好好溝通啊。我們現代人注重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事實上,在對待幽冥鬼道方面,我們也應該如此。」
「你是說作法驅鬼嗎?」
「不能這樣解釋,」算命師繼續說,「這樣做太粗魯了!事情的發生總有個源起,你得搞清楚關係才行。」
「嗯。」郵差正經的回答。
「例如,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係,你總不能搞錯吧?又或者,有些流浪的孤魂,之所以四處徘徊,就是要找上好人替他傳話……。總而言之,各種情形都有。」
「原來如此。我以為金先生只是命理專家……,你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通靈大師。失敬!失敬!」
郵差說出心裡話,因為每次他來金家送信,僅止為了躲避哈士奇的侵犯,就弄得神經兮兮了,送完信件後,一定立刻走人,免得剛回家門的哈士奇,看見他的身影,不甘心地追擊上來。所以,他從未有此空檔與金大師深入交談,更不曾走進灰色玻璃門,感受算命館的神秘磁場。而這一次,真的多虧哈士奇缺席了,否則他哪有機會知道這些呢?他心想,郵務士頂著烈日豔陽送信已經夠辛苦了,又得提心吊膽防備上述的突發事件,但另一方面,也有增加見聞的機會。比方說,幾分鐘前,金太極先生為他的精闡解說,就是一場免費的生死學的課程。(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