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遇到現代世界的不確定性,必然要面對詭譎的局面,算命卜卦和勇敢面對都是其中選項之一。
心恆快樂,自在遊戲。----摘自《華嚴經》
3.
金太極的想法很簡單,他出來領取掛號信,就要返回他的聖壇上,繼續才冒出頭的命題,不想讓康菲信枯坐太久。不過,郵差對命理之術太好奇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為他開示道理,這也是在行善積德呀。撇開這點不說,郵差接受過他免費的指點,順其自然就會變成他的行銷員,從今以後,將會大力地宣傳金太極跨越生死兩界的本領。進一步地說,郵差為市民大眾投送信件的同時,其本身也像蒲公英一樣,在傳播金太極的聲名。
「好啦,郵差先生,」金太極果斷地劃下休止符,「咱們下次再聊吧。」話畢,他對著郵差做了一個手勢,指著門口的玻璃門說,「我不能讓客人等太久。」
郵差是個聰明人,知道見好就收的竅門,他對著算命師點頭致意,重新啟動摩托車,跨上坐墊,便噗噗的騎走了。巷內的路面不平,摩托車顛簸了幾下。不過,經過這番徹悟,想必郵差大概不再計較哈士奇等狗友的行為了,牠們嬉戲狂歡在地上留下歪歪斜斜的尿痕,因為雨天過後就會變得模糊化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金太極表示歉意。
「沒關係。」康菲信客氣地說。
「那位郵差個性太過拘謹了。而且,他對我家哈士奇有點誤解,不了解牠的習性和想法。其實,問題沒那麼嚴重。事情講開了就好。」
「人家說,郵差送信最怕被狗追咬,搞不好他吃過這種苦頭呢,所以反應才這般強烈。以前,我也養過拉不拉多,後來不養了。」
「為什麼是拉不拉多?」金太極問。
「因為拉不拉多的眼神很溫柔,定定地看著牠,可以安撫浮躁的情緖,得到最大的平靜。」
「哈士奇呢?」金太極為他的家犬探問原因。「哈士奇也不錯吧?」
「抱歉,我沒飼養哈士奇的經驗,所以無法對此評論。」
顯然,金太極對這個答覆並不滿意,他心裡還有一絲絲的疑惑。
「後來為什麼不養了。」
「因為牠死了。」
「人和狗一樣,也有生老病死的問題,」算命師閉上眼睛,以仁道主義的口吻說,「你可以再認養一隻拉不拉多,既然牠能給你帶來安慰的話……」
「如果牠是病死的,我一定接受你的建議,等我心情平復些了,去認養一隻拉不拉多。問題是……」
說到這裡,康菲信突然戛然而止,表情變得凝重了起來,彷彿有一個扭曲變形的影子,冰冷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直以冰冷的視線看著他。仔細一看,那個影子聚合的樣子很奇特,它時而變成令人不安的一團烏雲,時而又變成擴散感傷的狗影。他知道自己沒有天眼通,但卻實實在在看得到它的存在。
當康菲信擅自陷入沉默和想像世界的時候,金太極的臉上閃過一絲慍色,在他看來,這裡是他主持的聖壇,主場優勢絕不容許任何人僭越和挑戰;更直白地說,他才是最重要的主講者,而不是充當康菲信的聽眾。然而,他畢竟是個閱歷豐富的人,很快地就刪除了主客之爭的不快。
「什麼原因?」
「牠的死因非常離奇……」
「離奇?怎個死法?」金太極出招了。「你說說看,我一併為你做命盤的解析。」
「三十年的某一天,長官派我執行一個緊急任務,從電話中的指示,我知道這項任務有高度的危險性,存在不可預期的變數。換句話說,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倘若事情鬧得太大了,三五天內我是回不了家的。所以,考慮這個因素,我給拉不拉多準備了五天左右的狗糧和清水。」
「牠知道你要出任務嗎?」
「知道。牠是十分聰明的狗,聽懂人類的語言。」
「你臨走以前,牠有什麼反應?」
「有的。」康菲信聲音暗沉下來。「牠露出不安的眼神,彷彿在提醒我,表達一種警示。」
「咦?你認為,那是什麼樣的警示?」算命師有點不以為然,旋即做出測試。
「就我所到看到的,」康菲信明白這出自個人的體驗,不能作為通用的準則,為著避免牴觸算命大師的尊嚴,所以他再次強調,「這只是我個人所見,也可能是我的主觀投射。人,總是有七情六慾的。」
「沒關係,你往下說。」金太極展現出大師的風範。
「不只如此。牠一直依偎在我的腳下,當下,牠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腹部強烈地起伏著。接著,牠終於發出了低聲的哀吟……。我想,再遲鈍的人,看到這種情形,大概很難走出家門。」
「結果呢?」
「我放下簡單的行李包,蹲了下來,輕輕地摸撫牠的頭和背部,長達五分鐘之久,不斷地安慰牠,我不會有事的,你要乖乖地待在家裡,等我回來。」
「最後,你還出門了?」
「當然。我剛才說過,那次任務非常嚴峻,而且由我帶隊指揮,我有再多的不捨,最終依然要跟拉不拉多告別。」
「而且,這也關係到你的升官之路吧?」
算命師適時地做出了提示,也就是說,康菲信疼惜拉不拉多,一時走不出家門,只是基於飼主與家犬的感情連結,在感性上的確站得住腳,但是在理性和紀律上,他就沒有選擇餘地了:只能前進,不准後退!(儘管戒嚴時期政府出動鎮暴警察鎮壓群眾運動時,尚未派出督軍拿著槍桿對準因畏怯後退的警察)。金太極的意思是,他不希望康菲信在訴求這段往事的時候,因感情用事而轉移或模糊了焦點。
「嗯,我同意你的說法。對我而言,執行任務的迫切性,大於我與拉不拉多的情感。坦白說,我也考慮到現實的問題,期望自己成為高階警官。」康菲信沉思了一下,「而且,出任務以前,我還得擬定策略和指揮調,備妥各種工具……」
「工具?」算命師感到納悶不已,於是追問,「長長的蛇籠、警棍和盾牌還不夠用嗎?」
「不,我的任務與制服警察不同。那一次,我要準備棉布手套和角材……」
「你所說的工具,就是那種坊間常見的白色棉製手套?」算命師又問,「那東西做什麼用途?」
「你能否再講清楚些?」算命師再次提示自己的社會人脈圖譜,「我剛才說,我在黨政軍方面有不少人脈,對於鎮暴警察的運作,也有相當程度的了解。當然,這包括便衣警察在內,就算你執行便衣警察的任務,與戴上白色棉製手套有何關係?」
「它是一種信號,與男用圓領內衣一樣。」在那場行動中,都是我們與制服警察同仁作為攻防的信號。」
「噢,你準備了多少個白色手套?」
「二百雙。」
「可是,雜貨店有那麼多存貨嗎?即使有庫存,一口氣,買那麼手套,豈不引來店家的猜疑?即使沒當面說出來,到時候機警的新聞記者,就會向他套話……」
「對,所以,我到三家雜貨店購買,而且還特別喬裝,穿著普通的衣服去的。我分成三種說詞:用來挖土植栽的、用於油漆粉刷室內的、用於修繕破落陽台的。這樣一來,雜貨店老闆就不會我懷疑。畢竟,有些事情需要提前防範,特別是,在執行這種攸關人命的抗議事件。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
「後來,發生了不幸的事件嗎?」算命師問。(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