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新冠肺炎疫情持續蔓延,重創全球影視產業。在這一個新片拍不了而祭出「經典重映」,且進戲院觀影變得更加難能可貴的時代,電影這一項觀看的藝術到底有了哪些新的意義?或者如何刺激我們重新思考這項觀看的藝術呢?本次影評專輯選定中國獨立導演婁燁2014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獎的作品《推拿》,透過盲人與健全人、明處與暗處、公開與隱私之間的討論,可以給我們某些答案。這次【觀影專輯】由八位青年聚焦於各自不同視線的討論,透過新世代的生命體驗揣摩曖昧不明的情節氛圍中,用同樣在衝撞的成長視角上,剝開婁燁所意圖埋下的一顆顆鏡頭而找到自己的詮釋。 在畫框內,是角色間的故事,以及與電影工作者的互動;在畫框外,是我們觀者與社會的故事,以及與電影的互動。 這次【觀影專輯】的首發投手就請以主流價值辯證的眼光,開啟《推拿》影片的第一趟旅程。

「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就不能這樣呢?」

有人說,因為全球疫情持續延燒了大半個2020年,電影工業像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其實應該要說像是按下的倒帶鍵,這個新片的真空時期,為電影提供了一個空檔來自我審視。哪些故事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如《北非諜影》,歷久不衰;哪些畫面至今仍讓人目不轉睛,如《阿基拉》,閃耀奪目;哪些命題到此時電影人還在探尋,如《里斯本的故事》,餘蘊深長。在過去的數月中,多部影史經典重返大螢幕,再次發光,也重提某些反思,或者驗證某些預言。其中,婁燁的《推拿》可以說是片齡最低卻極具辯證意涵的。

反對視覺作為主宰人類社會溝通與交流的感官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就是模糊不清的,預示這不只是一部關於盲人推拿師的電影,更是一部以盲人「觀點」來表現的電影。

故事從幼年時因車禍而失明的小馬開始說起,電影也在小馬主觀視角和客觀鏡頭的切換下推進。對於身旁的人不斷告訴他,失明只是暫時的,小馬最終發現那都只是騙局,是偽善。於是,盲人對世界可能抱持的懷疑和不滿,率先在電影中成立了。

《推拿》的故事從小馬失明的故事說起。圖片來源:資料照

《推拿》的第一個精巧之處,就在於細緻的人物編制,呈現出在這個明眼人眼中可能很特殊的群體,其實「和明眼人本質上並無不同」。小馬代表盲人群體中憤恨不平的那一部份,推拿中心老闆張宗琪代表沈默認命的那一部份,王大夫代表悲苦、捨身為人的那一部份。而熱愛從事社交活動的另一位老闆沙復明,就代表了嘗試融入明眼人群體的那一部份。

沙復明愛跳交際舞,也和明眼人相親。對主流社會價值和規則,他絕談不上熟悉,但他積極地想要追求。比如當推拿中心的客人都說推拿師都紅漂亮,沙復明就充滿好奇心,想要向都紅示好。「美很吸引人是嗎?」哪怕是對盲人而言完全抽象或不具意義的概念,沙復明都會想將其具體化甚至得到。

而電影第二個值得玩味的特色,是那個不斷出現的「好聽的聲音」,那個小說式的旁白。

現代電影因為擁有了更精良的場面調度技術,理應可以流暢地用畫面敘事。婁燁雖也在影像上有風格化的處理,但他捨棄了電影視覺先決的常規,選擇這種近乎於默片時代使用的敘事方式:旁白,配合可以清楚交代故事情境的對白,讓《推拿》幾乎成為一部連盲人都能夠懂的電影。連cast list都用唸的。至此,這部作品已經從本質上和主流價值分道揚鑣。

有趣的是,有個重要的故事節點是難以被「聽出來」的,那就是小馬因與人扭打而意外恢復視力的情節。婁燁似乎想要以此質問作為明眼人的觀眾:成為明眼人是否就真的「看見」了?

「一部份眼睛看得見光,一部份眼睛看得見黑。」

對於「看見」的質疑,婁燁用了一場戲給了否定的答案。在推拿中心停電的那一場戲中,小孔拉著明眼人高唯的手下樓梯,並告訴他,這種時候,盲人看得比明眼人更清楚。「一部份眼睛看得見光,一部份眼睛看得見黑。」

小馬的視線中模糊的小孔。圖片來源:資料照

《推拿》除了在電影本體論上要辯證主流手法是否真的具有根本的普遍性和合理性,還要質疑現代社會的主流價值是否值得非主流社群遵循。比如盲人是否要接受明眼人的審美標準,比如同樣被社會邊緣化的盲人和性工作者是否能至少一起生活得主流一點,再比如全盲者是否就真的配不上視力逐漸衰退的半盲者,而盲人的情感又究竟要不要建立在那些主流社會所建立的規範上。

這些都是從故事情節衍伸出來的質疑。婁燁沿襲了他在《頤和園》裡的風格,用旁白或角色獨白將主線故事處理得直率明白,但電影的母題卻是要靠觀眾抽絲剝繭,撥開故事的層層包裹,進到核心去探究。《推拿》中推動整個故事進行的核心要素就是「盲點」,在乎我們或盲人們不知道跟自己很不一樣的群體其實都一樣迷茫。

最終,沙宗琪推拿中心散了,所有曾經屬於這個整體的人各奔東西,沒以什麼再能保證可以黏著一群個體,沒有哪個個體再能被什麼黏著。而《推拿》裡關於主流社會與個體價值之間的平衡與答案,或者根本不在於同與不同,而要仰賴個體在和社會互動的過程中自己找尋。

本文轉載自《六都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