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國總統的褒揚令,向來也就是行禮如儀的官樣文章。2012年5月,馬英九總統發褒揚令給了國民歌后鳳飛飛。但在前一年的5月29日,馬總統也褒揚令給警總司令汪敬煦。

潔身自好的鳳飛飛,一生中最痛苦也最感羞辱的,就是當年被警總栽贓「開黃腔」,以致被判「歌監」3個月。34年後鳳飛飛含冤過世,另兩位開黃腔事件當事人康弘與黃西田,才在TVBS的《2100全民開講》節目裡,公開證實了盛傳已久的流言,鳳飛飛是因拒絕警總高官的「欽點」才遭此「薄懲」。康弘甚至在節目裡直接點名:

「現場有一位,有一位就是我們警總的最高首長,警備總司令最高首長也在現場,他希望鳳飛飛去坐一下。」

透過當事人康弘的點名指控,我們才知道原來鳳飛飛是因婉拒當時警總司令汪敬煦的「欽點」才招此橫禍。馬總統先褒揚加害者,又褒揚受害者,讓所謂的總統褒揚令瞬間褪色貶值。

8年後蔡英文總統頒發的褒揚令,在鄉民間也議論紛紛。當然,議論的不是受褒揚者生前有何爭議,而是褒揚令的文字本身。

2020年6月14日《新頭殼》報導〈表彰鍾肇政對客家文化、台灣文學貢獻 蔡總統頒褒揚令〉:

「『台灣文學之母』鍾肇政16日辭世,享耆壽96歲,追思禮拜音樂會今(14日)於桃園市龍潭國小舉行,蔡英文總統與行政院長蘇貞昌都出席追思會,蔡總統也追頒一等景星勳章暨頒贈褒揚令,表彰鍾老一生對客家文化及臺灣文學的崇高貢獻。

蔡英文總統先追頒一等景星勳章,由鍾肇政次子鍾延威代表接受,隨後頒贈褒揚令,由鍾肇政次媳蔣絜安代表接受。……」

用辭空洞又缺乏情感的褒揚令

享壽95歲的文壇大老鍾肇政,長年筆耕不輟,在台灣文壇與葉石濤齊名,兩人被並稱為「北鍾南葉」。桃園市政府文化局已出版《鍾肇政全集》38冊。

但在2017年3月2日,高中國文課綱「文言文和白話文比例修正案」引發各界爭議時,鍾肇政在《文學台灣》雜誌社,領銜與陳芳明、吳晟、廖玉蕙等135位作家發出聲明連署,支持調降文言文比率。但蔡英文總統頒發褒揚令全文卻是:

「總統府前資政、文壇耆宿鍾肇政,智器高華,熙怡沖簡。少歲浸淫古典名家巨著,優游中外藝文雋品,探采淬琢,蹊徑別開。平素埋首操筆,專擅小說迻譯,描繪鄉居生活年景,推闡歷史社會軌跡;執秉戰後跨語言特質,寫映動盪大時代感悟,尤以《濁流三部曲》、《臺灣人三部曲》、《魯冰花》等鴻篇標稱,旨豐慮遠,造懷載實;沾溉沁潤,深植人心,允為本土大河小說先驅,爰有「臺灣文學之母」令譽。嗣慨捐手稿圖書千件,提攜獎掖後進新秀;宣力族群意識福祉,扢揚故里風尚民情,籌思純粹,胸臆自出;志道依仁,翰苑流詠。曾獲頒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總統文化獎、行政院文化獎暨二等景星、卿雲勳章等殊榮,復獲追贈一等景星勳章,騰茂蜚英,清芬永挹。綜其生平,殫瘁臺灣鄉土文學盛業,纘衍客家文化母語薪傳,賸馥遐緒,世範聿昭。遽聞鶴齡殂殞,悼惜彌殷,應予明令褒揚,用示政府崇禮邦彥之至意。」

很多義憤填膺的鄉民,痛斥蔡總統頒發這種文言文的褒揚令,簡直就是甩了這位「支持調降文言文比例,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的文壇大老最後一耳光。

但本魯要說句公道話,這張褒揚令用的其實也不能算是文言文,就像《三國演義》、《紅樓夢》不是文言文一樣,只是沒有今日這麼白話而已。

這張褒揚令主要的問題是用辭空洞,缺乏情感,無論改寫得再白話一點;還是反其道而行,改得更文言一點,都像是葬儀社免費提供的制式祭文,大家當成沒血沒肉的金童玉女,典禮結束就可以拿去燒了。

蔡英文總統頒贈褒揚令,由鍾肇政次媳蔣絜安代表接受。 圖:總統府 / 提供

文言文就像是騎兵一樣

本魯雖然讀的是台文所,但自祖父至我三代以來,大學讀的都是中文系。先父一生在職場很不得志,師大國文系畢業的他,在小學教書40年,卻沒教過一天國語,全都在教數學與自然。加上車禍斷腿、多次因病住院、早期還要應付特務定期上門訪查,消磨了他前半生的歲月。

為了避禍與連累家人,先父在家讀的永遠都是艱深的聲韻學,以及《清稗類鈔》《陶庵夢憶》《春申舊聞》等各種與現實無關的雜書。不誇張,本魯從小也都不曾讀過任何注音的童話或傳記,一開始接觸的就是這些不脫窮酸味的文言文。日後能當編輯餬口,是不幸,也是有幸啦!

因此對於文言文,本魯也有著很深的感情,家中藏書文言文的至今也仍多於白話文。然而就像蘇軾〈赤壁賦〉裡對客人所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文言文的利弊與存廢,都讓本魯想到「胡服騎射」這典故。

《史記》卷110〈匈奴傳〉裡提到「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什麼是「胡服騎射」?原來在春秋時代,戰爭只是貴族之間的事,孔子教導的「射御」並非射箭騎馬,而是射箭駕車;因為在戰場上馬匹僅是用來拉馬戰車。

到了戰國時代,三家分晉後趙的國力不算強盛,但鄰國與邊境遊牧民族(尤其是匈奴)都很麻煩。雖然趙國也盛產馬匹,但在軍事上卻始終無法善用騎兵。

面對兇悍的匈奴,趙武靈王下定決心,力排眾議而在列國間獨創「胡服騎射」政策,因此國勢日盛,滅中山國,敗林胡、樓煩二族,辟雲中、雁門、代三郡,並修築了「趙長城」(日後秦始皇所修的長城,其實是連接各國原有的長城),成為戰國七雄之一。

其實戰國七雄的軍隊,甚至被趙國滅掉的中山國,這些中原諸侯也都有所謂的「騎兵」,但仍配帶著重鎧甲裝備,只是騎在馬上的戈矛步兵。反觀匈奴的騎兵(甚至是婦女小孩),個個裝束輕便,人馬合一,機動性強,速進易退。

於是趙武靈王在趙國推動改革,比照匈奴軍隊的裝備,令全國民眾短衣窄袖、長褲服式,挽弓騎馬練習射箭,發揮了騎兵的機動靈活性。別看男人兩條大腿上有塊布,似乎算不得什麼。但只要能讓人在馬上的時間多一點,大腿擦傷少一點,這種戰力的增強,遠甚於步兵的其他訓練。

文言與白話應該不是重點

雖然戰國時代的騎兵,還是以偵查及騷擾為主,作戰的主力依然是步兵。但日後隨著冶鐵技術的進展,馬鞍從軟式改進為硬式,馬鐙從單邊到雙邊,每種騎兵配備的發明或改良,都讓人馬合一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些騎兵能數日不下馬。俗話說「兵強馬壯」,騎兵成了國力的象徵。

騎兵與步兵相比,不但行動輕捷,受地形氣象影響也較小。在戈矛弓矢的冷兵器時代,中外戰史上也常見以少量騎兵牽制大量步兵,因此騎兵是軍隊中的貴族,是戰場中決勝的關鍵,這現象在中外歷史上都一樣。

然而當所有的冷兵器都逐漸被槍砲等熱兵器取代,20世紀後直升機與裝甲車的出現,如今除了白金漢宮前象徵性的儀隊,或是奧運馬術比賽,無論人與馬的感情多深,戰馬終究還是要進入歷史。

文言文與馬不是一樣嗎?在東亞史上漢字文化圈裡文言文的出現,就像馬在戰場上一樣,成了國力的象徵。文言文這幾千年來,對知識的傳遞與文化的傳承,有著無法抹滅的貢獻,也與人之間有著難以取代的感情。

然而白話文從出現到今日已穩定成熟,就像從冷兵器進入熱兵器,資訊的傳達越來越依賴白話文。如今世界各國的軍隊裡,騎兵只用於執行禮儀、巡邏、警戒等任務。但很多部隊在機械化後,頭銜上仍保留騎兵字樣,只是不再是騎馬,而是改組成裝甲騎兵部隊或航空騎兵部隊。

也就是說,相對於一般的步兵部隊,具快速機動力或重裝打擊力的部隊,仍可稱為騎兵,不能誇口說是軍隊裡的貴族,但仍須具備不同於步兵的戰術思維。文言文的實用性被白話文取代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因此若要使用文言文,就要像騎兵的思維一樣,即使不是騎在馬上,仍要有不同於一般部隊的思考模式與特殊技能。

現代社會裡仍須使用文言文的人,可能就像奧運馬術比賽的選手,幾萬人中才需有一人。褒揚令如果一定要用這種比較文言的白話文體,那也沒關係,像找馬術選手一樣,萬中挑一,不是找一個完全不會騎馬的人來「獻醜」吧?

褒揚令就一定不能說點「人話」嗎?文言與白話應該不是重點,只要是能讓人聽得下去的「人話」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