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佛朗哥還躺在烈士谷裡,說好的限期移陵呢?是的!墨索里尼也安好的待在墳墓裡,至今仍受到很多新納粹份子的膜拜。」一段話道盡全球空間解嚴的困難與漫長等待,突顯空間解嚴與轉型正義的相互連動,其實是全球性的迫切議題。由於各國推動轉型正義的進程懸殊、空間解嚴的落實差異過大,下文試圖以德國為例,解釋轉型正義中空間解嚴的多重意涵與實際案例,並整理比較義大利、西班牙與俄羅斯如何面向過去威權遺緒,各國處理空間解嚴的現況。

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有著非常嚴謹的定義,亦即民主國家對過去獨裁政府違法、不正義並侵害人權的行為彌補,通常具有司法、歷史、行政、憲法、賠償等面向,最終還原歷史真相與平反受損名譽。隨著時代演進,空間解嚴作為轉型正義的一環,在當代已經轉變為多元且深遠的意涵,具體可分為以下四種:第一,不義遺址保存並轉型他用;第二,建立博物館打開論述空間;第三,威權建築(國會、軍營、官舍)開放並轉型他用;第四,在公共空間建碑抵抗文化霸權。 

德國空間解嚴的類型

 (一)不義遺址保存並轉型他用:德國先後歷經了三階段的威權統治(納粹統治、蘇聯佔領與共產時期東德統一社會黨統治),以及漫長轉型正義的推進過程,位於威瑪的的集中營布亨瓦德(Buchenwald  concentration camp),前後見證了納粹與蘇共如何利用不義遺址迫害各國人民(參見拙作:臺德人權博物館的比較);而位於柏林的監獄霍恩舍豪森(Hohenschönhausen),則經歷了蘇共與東德情報單位史塔西(STASI)關押與監控人民。透過空間解嚴,昔日充斥肅殺之氣的不義遺址,經過維護保存並轉型為紀念館,不但已成為德國記憶文化的一部分,隨著昔日的政治犯「時代證人」(Zeitzeuge)親自為遊客全程導覽,不義遺址也成為教育與捍衛人權的全球基地之一。

 (二) 建立博物館打開論述空間(discursive space):成立於2006年的東德博物館(DDR Museum),自詡為全世界互動程度最高的博物館,主要以東德日常生活與東德威權情報工作為主題。除了高度還原時代意義,東德博物館展現了諸多報業卻只能統一口徑的威權宣傳、巨大的貧富差距與階級意識之外,這座博物館的遊客逐年增加,也擴張了昔日柏林不能出現批判聲音的公共場域。或許很多人緬懷舊東德的美好,但透過彼此在公開場域,互相批判與討論激盪更好的國家路線與方針,昔日的壓抑與威嚴空間,正逐步被解除。

(三) 威權建築(國會、軍營、官舍)開放並轉型他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德國公民社會蓬勃的力道,甚至推向了傳統威權象徵的建築與辦公廳舍。鮮少有國家如德國的國會大廈,在世界古蹟日之外,每日開放各國民眾自由登記參觀,甚至可以參觀至晚上十二點,這不但帶動民眾將政治日常化,監督國會施政是否持續以人權立國、堅定關注轉型正義,隨著柏林空間解嚴的頻率與空間持續提升,形塑柏林成為一個堅實的「民主城市」,空間解嚴功不可沒。

 (四)在公共空間建碑抵抗文化霸權:例如德國六八學運領袖魯迪杜契克(Rudi Dutschke)在學運期間遭持槍械射擊頭部,事後在刺殺的犯者身上搜出報紙圖片報(Bild),內含諸多批判學運並鼓吹遏止學運的論述,此舉不只引發多國憤怒,連帶諸多攻擊圖片報所屬集團(Axel Springer SE)位於柏林的總部,且批判該集團濫用第四權。經過公民多年的倡議與聲援,2008年德國通過位於Axel Springer集團總部對街的命名,正式定為魯迪杜契克街(Rudi Dutschke Strase),以公共空間立碑的方式抗議文化霸權的濫用,形同與論述的權威分庭抗禮之勢,毫無疑問地,此舉也將德國空間解嚴的模式再往光明推進一碼。

 

德國魯迪杜契克街道命名運動。

各國空間解嚴的困境

儘管德國空間解嚴的完成度高於他國,但比利時及西班牙等國多位議員近年指控,德國政府至今依然向多名曾在二戰期間,加入、或為納粹黨衛軍服務的前納粹份子,每月發放至多1275歐元的養老金,各國除要求德國「即刻停止繼續發放(爭議)養老金」,並呼籲轉型正義的步伐不能停歇。此外,隨著政經環境的變遷與右翼勢力的崛起,不僅德法兩國出現反猶主義攻擊的案例逐年上升,轉型正義的質疑也開始頻繁獻聲。而過去曾出現威權統治的西班牙、義大利與俄羅斯,其空間解嚴的明確進程究竟如何,在德國都面臨挑戰的此刻,其他國家的困境又是在哪?

西班牙空間解嚴的現況

首先,接管處理加泰隆尼亞獨立、以及受西班牙人民黨(執政黨)爆發貪腐案牽連,成為史上首位被國會罷免的首相拉霍伊(Mariano Rajoy Brey ),已由2007年提案通過歷史記憶法的在野黨西班牙工人社會黨(PSOE),推出桑切斯(Pedro Sánchez)接替首相執政至今。近日,國際社會普遍認知到PSOE信誓旦旦,將進行空間解嚴,要求佛朗哥家族即刻遷出烈士谷(Valley of the Fallen),以招國際社會公信並平撫受難者多年的辛酸。

只是,隨著大選只剩不到兩個月,據出口民調顯示目前暫居領先的PSOE,為求穩操勝果,並體認到烈士谷參訪人數暴增、佛朗哥家族開始行政訴訟,桑切斯已坦承佛朗哥移陵的過程遭遇「一些阻礙」。將威權象徵進行空間解嚴在西班牙落實日期未定,以及仍有無數佛朗哥時期迫害下的亂葬崗持續頹圮,就是西班牙空間解嚴的現況。

義大利空間解嚴的現況

義大利出現的爭議,座落在波隆納近郊的小鎮Predappio,墨索里尼出生同埋葬於該處,使得人口不到七千人的小鎮,除了平日都會販售關於墨索里尼的紀念品之外,附近向來出產優質紅酒的產地,也會將紅酒放置Predappio並貼上墨索里尼的圖騰販售。隨著新納粹與激進右翼勢力大幅抬頭的義大利政經局勢轉變,

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墨索里尼忌日當天,前來進行參拜與聚會。

如果把義大利和德國與西班牙的狀況相較,義大利無疑是推動空間解嚴的艱困國家,除了國內經濟狀況太過緊迫已無暇他顧,較親歐民主開放的義大利民主黨PD(Partito Democratico),支持率的跌幅自去年大選之後仍不見谷底,空間解嚴只能擱置等待轉機。

俄羅斯空間解嚴的現況

「超過四百五十萬政治犯獲得平反」但俄羅斯至二○○一年底為止,據真相平反委員會估計,仍有至少五十萬起案件待調查、幾百萬未被判刑的受害者不在此列。遺憾的是,該委員會較傾向終止社會對過去歷史的討論,以用補償金和免費公車票安撫當年的受害者,避免深入探討史達林主義的成因及影響。

另外,在1930年車里亞賓斯克(Chelyabinsk)的案例中,曾有上萬名被迫勞改的人口,在礦坑中被KGB特務屠殺就地掩埋。當歷史學者追查這件命案,從礦坑中挖到屍骨,耗費十年進一步比對一萬名死者姓名時,適逢普丁上台,就把檔案封存,加害者到底是誰,目前仍然是一個懸案。

然而,俄羅斯空間解嚴就停滯了嗎?沒有!普丁兩年前還再三強調:「史達林的白色恐怖,悲劇絕不該重演。」並在俄羅斯法訂的「政治受迫害者哀悼紀念日(Day of memory of victims of political repression)」,剪綵由官方贊助的公共藝術品「悲慟之牆」,悼念在1930年代,曾受史達林「大清洗」而歿的七十萬名蘇聯政治犯,每年的十月底,國高中以下的學校也會進行紀念儀式與獻花。

看似緩慢撐開公共論述的空間解嚴,俄羅斯人到底滿意嗎?就在史達林忌日六十六週年的祭典上,俄羅斯官方宣稱的異議份子,在被拘捕的過程中,向史達林的雕像怒吼著:「在地獄燃燒吧!你這個屠戮人民的暴君屠夫!殺害百萬老弱婦孺的殺人兇手!」

臺灣空間解嚴的曙光

臺灣尚待空間解嚴的情況眾多,除了不義遺址完成清查、許多威權象徵的街道命名仍等待更多創新形式的介入。其中最受矚目的個案中正紀念堂,事實上已經過多次的願景工作坊舉辦,並以審議式民主的模式共容所有意見,最終由行政院院長蘇貞昌表態,威權場域空間的再詮釋及設計優先於實體的改造或拆除的觀念,威權象徵的處理方式除了拆除及移置,還有加工及再利用的可能性,因為需要尊重每個人的不同信念,是民主過程的討論是最佳的解決方式。

此外,巨大裝置藝術的進駐使審議民主共識出現實踐的可能,紀念館館內在可預見的未來,有機會轉型陳列成歷任總統副總統文物、巨大雕像轉型成臺灣經典人物群像等可能性,更有學者建議可在紀念館階梯,漆上受難者名字與事蹟,形同另一種無聲抗議的空間解嚴形式,諸如上述這些局部封館策畫展覽,如一施工將不會耗時過久,也是目前願景工作坊的最大公約數。

不過,空間解嚴到底是否有最佳方式?在希特勒長眠於柏林近郊一處停車場的地底,且鮮為人知的案例上,就有不少柏林資深的導覽員,拒絕導覽並不提起此事,因為他們認為,或許威權象徵別再現身等待時空淘洗,減少喚醒或招來新納粹,才是空間解嚴的一種標準答案。

文/劉彥甫(University of Vienna & Ghent University Global Studies MA / 國立中央大學歷史學碩士、專欄作家)

(本文獲台灣歐盟研究學會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