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一六五一年對烏瑪來講,也是不順遂的一年。

自從五年前和直加弄成為牽手後,本來烏瑪仍然依照麻豆社的習慣,和姊妹們住在一起。晚上直加弄則前來過夜。因房子未有隔間,自從烏瑪慢慢熟習了基督教的信念後,晚上直加弄要求親熱時,烏瑪總覺得羞愧,要求直加弄等眾姊妹都熟睡之後,才准許直加弄碰她。後來雖然做了簡單的隔間,但事實上大夥兒依然聲息相聞,所以並沒有改善多少。這樣幾個月下來,搞得兩人都疲累不堪,而仍然無法盡興親熱。

烏瑪受洗之後,覺得應該如基督教義上所說的,和直加弄組織一個家庭。於是建了一所小竹屋,鋪上茅草,屋子的底下則墊高,一方面防蛇,一方面防止潮濕或積水。兩人則各自從原來大雜院似的住處搬了出來,住進新房子。此間,里加雖然反對,兩人並不理會。此後兩人其樂融融,烏瑪的神色之間,甚是幸福。

不到半年,烏瑪懷孕了。

本來她也沒有警覺到怎麼一回事。是有一次直加弄的父母提大羅和佟雁來探望小倆口子,卻發現烏瑪一直噁心嘔吐,又嗜食酸物,一番查詢,終於確定烏瑪是懷孕了。可笑的是,烏瑪和直加弄兩人竟然都還懵然不知!

烏瑪想到要當媽媽了,興奮大叫。卻見到佟雁臉色一沉,露出嫌惡的眼神,嚇得趕緊噤聲。

烏瑪驀然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一六四一年,荷蘭人曾經集中了原住民各社一共大約二百五十個Inibs(漢人稱之尫姨),把她們放逐到北方很遠的諸羅山。因為荷蘭人認為尫姨是原住民改信基督教的最大障礙,煽動迷信又鼓勵與執行墮胎。荷蘭教士們認為,唯有讓原住民脫離這些女祭司或尫姨無以名之的巨大影響力,才能可能變成虔誠遵守教義的基督徒。

那時,直加弄的伊那(媽媽)佟雁原來也是麻豆社的女祭司之一,但因為直加弄的父親提大羅是熱蘭遮城荷蘭長官所認可的頭人,事先得到消息,包庇了佟雁,因此佟雁才免於被驅逐。這十年來,各社的墮胎數目因此大為減少。

當天近黃昏的時候,烏瑪喝了一杯佟雁拿給她的小米酒後不久,突然下腹接連絞痛不已,接著佟雁又在她下腹用力按了好幾下,腹中的小生命竟然就不保了。烏瑪哭得死去活來,佟雁則冷冷地燒了熱水替她清洗了身體。烏瑪也無法確定她的流產是否與佟雁有關,或者只是巧合,因為那杯強酒並沒有什麼特殊異味。直加弄倒是不置可否,只是敷衍似的安慰了她。烏瑪知道,部落裡的男人通常對小孩沒有什麼濃郁感情。

烏瑪後來在屋裡躺了幾天,她身體早已不痛,但心靈的痛苦卻一時無法減輕。瑪利婭姊妹因為烏瑪請假未到學校工作,因此來探望她。

烏瑪不敢說得太詳細,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摔跤,把腹中胎兒給摔壞了。瑪利婭用那天郭懷一送的麻油,燉了一隻雞給烏瑪吃,香味四溢,烏瑪不停地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