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農權、台灣國!耀伯一生的夢想與奮鬥目標。這一路走來的心路,化做一篇篇文章,耀伯終於要出新書了,預計11月由玉山出版社發行,感謝所有人的一路扶持,更感謝所有支持耀伯新書的好友們。

「讀小學了後,佮同學耍(跟同學玩)灌牌子、打珠子、或者打橡筋,只要老爸看到,攏會摃(都會打),痛得要死,只好忍耐,不敢耍,擱常常要去放牛吃草,時間真(很)多,開始接觸這些舊雜誌,無想到,一看竟然感覺真趣味。」

回憶童年時光,少年振耀內心深處仍非常懷念那些被迫缺席的童玩,嚴格的父親要他多讀書,但是教科書很乏味,每一本國語課本,都會有一篇神格化的蔣介石,裡面也沒有讓他覺得有趣的課文內容。

「阮彼時的課本,攏仝款(都一樣)啊,啥米世界偉人、民族救星、自由燈塔,但是,阮彼代,攏無咧(我們那一代,都沒在)信這套,可能嘛有受到庄頭長輩愛講政治的影響,看到課本內底(裡面)的蔣介石仔,只有恐怖的感覺。」

讓少年振耀敬佩的英雄好漢,都不在教科書裡,反而都在似懂非懂的黨外雜誌裡,看到許多生命精彩,無論會不會當選,都不斷參與選舉的台籍政治人物。

尤其,在家裡原本就好奇,為什麼父親戴清連在難得空閒時,都聚精會神在這些雜誌裡;再加上附近鄰居從事「歹銅舊錫(資源回收)」,也常看到許多舊書報雜誌。諸如「自治」、「自由」、「民主」、「民主潮」,以及「自由中國」等。

有夠好看的黨外雜誌

「剛開始看,有的嘛看嘸,但有的真趣味,像『民主』薄薄一本,車站有佇賣,一本三塊,賣介好(賣得很好)。內底有一咧部份叫『黨外點將錄』,會輪流寫一寡仔(一些)台灣政治人物的精彩事蹟。對彼時的我,真有吸引力。」耀伯眼睛發亮的回憶。

「民主雜誌的這部份,標題攏(都)會用不仝款的色,文字嘛介有力,像『流氓書生李萬居!窮困潦倒』、『小鋼砲郭雨新!為農民請命』、『大砲郭國基!橫掃省議會』,甘那(只要)看文字就感覺真刺激。」

談到當時看的舊雜誌,耀伯如數家珍,從北到南,細述心目中終生反抗國民黨的台灣民主先輩,「像宜蘭的郭雨新、基隆的林番王、台北的吳三連、李秋遠,高玉樹,台中的王地、何春木,彰化的石錫勳,嘉義的許世賢。台南的葉廷珪、高雄縣的余登發,高雄市的楊金虎、郭國基,屏東的黃振三等。

畢竟能看到的,只是回收的舊雜誌,都不是當期最新的,也無法規律的每一期都看到,有些覺得很有趣的,會反覆再三的看,每次有新進的舊雜誌,少年振耀都非常興奮期待。

相對現在小學生崇拜的,都是電視電影裡的青春明星或歌星,少年振耀崇拜的,反而都是年齡稍長的政治人物,心目中的偶像團體,是省議會「五虎將」,包括宜蘭縣的郭雨新、台南縣的吳三連、台北市的郭國基,雲林縣的李萬居,高雄市的李源棧,要不然就是再加上嘉義許世賢的「五龍一鳳」。

「有的標題或者內容, 我自囝仔記到這馬(從小孩子記到現在),攏老人啊,擱記介清楚,這可能無形中,攏是我後來投入政治運動、社會運動,一個重要的元素。」

戴振耀投身反抗國民黨的成長背景因素很多,陳定南曾經給耀伯這句評價,「不自限框架,勇於抵抗與尋求解決問題的膽識」,應該也是重要關鍵之一。這個評價來自於耀伯跟陳定南說起小學六年級的這個小故事。

「老師,莫(音:麥。不要)擱打我啊啦,我攏這尼大漢啊(我都這麼大了),我倘算不對,罰我跑運動場好啦。」小振耀居然開口跟公認全校最凶的數學老師提出要求。

教室的講台上,數學老師拿著學生的考卷,依分數高低,一個個點名叫到講台前打手心,分數高,就少打一點;分數低當然就很慘。小振耀的國文還不錯,但是數學就不理想。

「好啊,這你自已說的喔,但是,這是你老爸拜託我要安尼打的哦。」

破天荒碰到有小學生敢提出這個要求,不知是前面打累了,還是要故做民主開明,老師居然同意了,但強調不是他愛打,是應家長要求。

那個年代,台灣的中小學都奉行「打罵教育」,甚至連家長也很執迷,認為這是有效的教育。老爸戴清連確實曾經親自帶著小振耀,向數學老師行日式90度大禮,「拜託」老師好好管教,該打就要打。

自此,躲過了被打手心的痛楚,依舊難逃跑操場的命運,有趣的是,很快就有同學跟進,要求跑操場取代打手心,從獨自一人跑,慢慢有兩、三人一起跑,後來更多達十幾人。這應該是戴振耀最早替班上同學爭取「選擇權」的小小政績。

雷震!台灣人民版民主救星

1960年夏季,少年振耀從仕隆國民學校畢業,考上高市四中(現今楠梓國中),談不上「轉大人」,但小小年紀的視野與思維,意外在黨外雜誌與橋頭小店街好議時政的風氣中,早熟感受到台灣的政治脈動。

「當然要組黨啊,無組黨,怎有力量對抗國民黨?」聽著長輩們七嘴八舌談組黨,剛考上初中的少年振耀,突然插嘴冒出這句話。

「猴囝仔(小屁孩),你是懂啥,是要安怎組,你毋知影組黨會予掠去關逆(你不知道組黨會被抓去關嗎)?」長輩如此駁斥。剛上初中的少年振耀,確實不知道,雷震已在開學不久的九月四日被逮捕了。

少年振耀經常要帶盲眼阿公戴海,來這些老人聚集的店頭閒聊,自幼看著長輩們口沫橫飛的談論時政,小小心靈一直很艷羡那股見多識廣的自信與神氣。

黨外雜誌開啟了少年振耀的眼界,也是民主政治的重要啟蒙,「反對黨」的名詞,多次在雜誌裡看到,又多次聽到長輩們熱烈議論,少年振耀益發努力想一探文章裡的究竟,自我期許在長輩們高談闊論中,能夠「佔一席之地」,不必再是「有耳無嘴」的安靜角色。

「自由中國」雜誌裡的義正嚴辭,讓少年振耀強烈認同追求民主政治,組黨實屬天經地義,為所當為。尤其,耳濡目染之下,認知國民黨是萬惡的專制獨裁政權。

這一年,蔣介石甫於3月違憲當選第三任總統;4月台灣舉行縣市長選舉;7、8月則有「自由中國」結合台籍菁英,為了組黨而成立「選舉改進座談會」,並且密集在台灣各地進行暖身的活動。緊接著九月初雷震被捕,原本預定九月要成立的「中國民主黨」胎死腹中。

雷震被捕之前,「自由中國」的存在,簡直是專為蔣介石「促進血液循環」,許多系列評論文章,不斷傳出蔣介石「震怒、又震怒、再震怒」。與此同時,探討與呼籲成立反對黨的議題更是甚囂塵上。

「自由中國」對蔣介石的違憲連任,表達強烈失望之後,轉而關注四月的縣市長選舉,並且在選舉前後,積極聯合本土菁英展開組黨的輿論宣傳與行動準備。

小毛頭振耀縱使認知有限,也很關注如火如荼的「組黨」議題,無論是雜誌裡的評論文章,還是鄉里長輩們的清談議論。想像著「組黨」就要從紙上談兵,進展到實際行動,「有為者亦若是」的無限尊敬與景仰,深植在少年振耀的小小心靈。

「會記仔彼年(記得那年)聽到庄頭有人佇傳(在傳),雷震來高雄市開組黨會議,我、黃財旺,擱幾個同學相招作伙去現場,心情足(很)興奮,彼(那)是立德棒球場附近的一家飯店。但是,飯店外圍一大堆憲兵,根本莫法度(沒辦法)進去,只好離開。」

或許是台灣人的深切期待,加上道聽塗說,少年振耀誤以為是組黨會議,其實是「選舉改進座談會」。不過,本質上,這離組黨也相去不遠,這是為新政黨暖身,而從七月十八日開始,密集在各地舉行的群眾座談會。

7月31日在高雄,遭到國民黨情治的干擾與恐嚇,原訂租借的場地,被迫一再更動,與會人士最後在飯店聚餐,同時就地開會。當天颱風來襲,仍有70多人出席。

會議進行中,警備總部人員粗魯強行進入會場,當場送公文給高雄場的主辦人楊金虎(高雄市長落選人)與余登發(高雄縣長當選人),警告違反「戒嚴法」。經此刺激,現場群情激昂,多人主張立即成立新政黨。

「成立新政黨」原本就是「選舉改進座談會」在各地展開的目的之一,並不是突然被提出。組織新政黨,從「坐而言」,到「起而行」,這一年是重要分水嶺。

這一年縣市長選舉,全台開放民選的縣市長21席,國民黨無所不用其極的恐嚇、作票之下,當選19席,非國民黨籍的當選人,有民社黨的基隆市長林番王、無黨的高雄縣長余登發。

因此,縣市長選舉結束後,5月18日,來自台灣各地的非國民黨籍參選菁英,與雷震等外省菁英,多方人馬齊聚位於台北市和平東路的民社黨總部,舉行「本屆地方選舉檢討會」。

會議主題原本是就4月選舉,國民黨諸多公然舞弊與違規的情節,提出嚴厲指控與抨擊;但緊接著更熱烈討論的,卻是組織新政黨的議題。第一個倡議者,就是戴振耀終生敬佩的郭國基。

「今天民青兩黨的力量太小了,…我希望民青兩黨自動解散,另外組織一個強有力的新黨。……共同來組織一個強有力的在野黨,發揮民主的力量。」郭國基發言後,台中市議員何春木接著發言附議,隨後的會議討論,完全是組黨的問題。

就這樣,選舉檢討會意外成了新黨催生會!

會議主席李萬居最後做成結論,先成立「選舉改進座談會」,在各地廣設分會,「至於另組新而強大的反對黨問題,由座談會與民青兩黨協商進行」。這項會議的結論,也全文刊載在隨後出刊的「自由中國」。成立新政黨,形同箭在弦上,吸引全台灣的熱烈議論。

「我個人所到之處,大家都很尊敬,幾乎認為我是救星也。」雷震巡迴全台灣,參與各地分會召開的「選舉改進座談會」,他個人顯然很意外台灣人民對他的熱情支持與擁戴,以致於在日記裡寫下了這段文字。

從少年振耀在小店頭或廟口,都可以聽到鄉里長輩們高頻率討論組黨議題,可見想像,當時台灣人民確實熱情的視「自由中國」雜誌為自由燈塔,更視雷震為「民主救星」。

無奈,台灣人民心中真正的「燈塔」與「救星」,讓虛偽不實的蔣介石難以見容,許多原始發起人陸續遭到各種威脅與分化。最具代表的,就是吳三連遭到國民黨以摧毀相關企業為威脅。

對吳三連來說,牽連的,不單純只有他,還有其他股東們,同時也攸關數以萬計的勞工家庭生計,吳三連只好含淚退出,甚至黯然離開台灣。

儘管7月底在高雄這一場,國民黨以違反「戒嚴法」恐嚇威脅余登發、楊金虎,但緊接著的八月份,雷震與「選舉改進座談會」的核心成員,仍然繼續巡迴座談會,新黨即將成立的呼聲,響遍全台灣。

週記同情雷震,嚇壞班導師

「猴囝仔,你是懂啥,是要安怎組,你毋知影組黨會予掠去關逆?」剛上初中,因為插嘴而被長輩駁斥的少年振耀,當時確實不知道,雷震已在學校開學不久被逮捕了。

國民黨逮捕雷震的理由是「通匪」,但因明顯缺乏具體證據,10月8日判決時,改以「知匪不報」與「以文字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兩罪合併判決十年徒刑。如此轟動台灣的政治案件,庄頭長輩議論紛紛,少年振耀也很難不知道。

少年振耀內心強烈替雷震抱不平。正巧碰到校長在升旗典禮後的朝會上,冗長訓話「要培養年輕人講真話的情操……」。

放學回家後,愈想愈覺得這個世間根本不是這樣,在他心裡,雷震就是講真話,反對蔣介石違憲連任,主張民主政治應該開放成立新政黨,就被抓去關。

「校長說,年輕人要講真話,但真話不是這麼容易說,因為我看「自由中國」雜誌社長雷震先生,他說真話未成,鐵窗已坐成。判刑十年,哀哉哀哉!」 少年振耀在週記裡寫下這段文字。

周一,班導詹溪州老師看到這篇週記,驚嚇不已,當天晚上,特地從學校宿舍騎著腳踏車,「秘密」訪問學生家庭。

「你這個囝仔要小心哦,週記這尼寫。」詹溪州老師鄭重其事的說。

「寫啥?」父親戴清連被老師的臉色嚇一跳,馬上看著老師翻開週記的那一頁。

「夭夀哦,那按尼(怎這樣)寫?」戴清連也覺得嚴重。

「這很嚴重,我是袂去(不會去)報啦,但是這倘是遇到那些外省老師,代誌就不是按尼呀。你要佮伊講,這倘是出代誌,毋但(只)是伊,連阮這做老師的,佮你這做老爸的,攏會有危險。」來自彰化的台籍老師鄭重警告。

「阿耀,你哪按尼(你怎這樣)寫?」

「啊事實就是按尼啊,阿爸你不是嘛有看『自由中國』,我按尼寫咁有啥米不對?」

那天晚上,母親才跟少年振耀說,很多年前宗親裡有4位堂兄被國民黨抓去的不幸。當時,那只不過8年前的事,不僅橋頭鄉很多人被逮捕,全台灣到處都有人被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也就是台灣歷史傷痛之一的「白色恐怖」年代。

「我非常小漢的時陣,甘那(只)知影有幾位堂兄,一直無回來,有一寡仔厝邊的囝仔( 有一些鄰居的小孩),自小漢就無老爸,但是我一直攏不知影(都不失道)到底發生啥米代誌,受難的親戚厝裡,嘛攏(也都)不敢講。」

直到阿扁總統開放「景美人權園區」,同時開放一些檔案,才在檔案裡看到遇害堂兄們跟鄉親的姓名,都是參加糖廠或煉油廠裡的讀書會,就被認定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

白色恐怖時期,橋頭的戴氏宗親加上鄉親,共有7人被抓,其中,戴水德、戴秋霖、戴金豆、簡開用等4人被槍決;戴順皆、李文通、李榮源等3人被判15年徒刑。

「我老母說,幾個堂兄掠(抓)走時,攏只有20通(多)歲,剛剛娶某生子的少年人,彼幾年(那幾年),常常半夜,非常安靜的庄頭,總會聽到幾間非常悲慘的哭聲,有的是老母,有的是少年某(年輕妻子),哭聲很淒慘,予人心酸。」

這樣的恐怖時代,該如何想像,班導在教師辦公室,看到週記裡的文字,當下是什麼表情與心情?會忍不住環視四周的其他老師嗎?為此騎腳踏車專程前往戴家,以及回家的途中,內心得以平靜嗎?回到家中會不會輾轉難眠?

「講到外省老師,像教歷史的老師,教得擱袂歹(還不錯),中國歷史簡直倒背如流,大家私底下攏說伊是特務,介驚伊(很怕他),連阮學生嘛不敢佮伊加(跟他多)說話。但老實說,到底是不是,我嘛毋知影,彼時省籍造成的不信任,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