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院臨時會今（3）天將處理「前瞻基礎建設條例」二、三讀，曾經花了6年的時間，調查全台500座蚊子館的師大美術系副教授姚瑞中；他表示，如果公共工程執行面的「工程界陋習」不改，政府就急於「好大喜功」端出預算大餅，一定會產生下一波「500座蚊子館」。
「任何重大政策提出，一定會有『蚊子館』。」姚瑞中直指問題核心在於「工程界陋習」，對於林全4月對外表示「前瞻基礎建設不會淪為蚊子館」保持高度懷疑。他表示，公共工程牽涉的不只是決策問題，還有政府組織與地方派系運作，很難不會有賄賂、圍標、綁樁等工程界陋習的出現。
姚瑞中指出「黑金」有歷史淵源，過去國民黨長期執政，黨營、國營事業長期壟斷資源，公共建設大型支出項目黨營色彩重，前總統李登輝執政後，為拉攏本土派與地方樁腳，以「城鄉建設」大興土木，「地方派系為什麼要支持你？就是要有相對應的關係與條件產生。」他說，地方政治勢力大多有土木、工程、土地開發的關係企業，也會有人進到政府、議會做事，形成「裙帶關係」的金權結構。
地方金權結構複雜，地方派系與黑道掛勾，一方面經營建設公司，一方面參選各層級政治人物，開發如魚得水。（高俊宏／製圖、提供；概念延伸自陳東升《金權城市》）
姚瑞中說，一個標案出來，地方大老圍標、搶標，招標的多士政黨高層關係較好的廠商，例如遠雄集團也是透過市政府「白手套」便宜行事，而且「收回扣」文化相當嚴重。就他了解，一個案子會有20%的回扣，導致工程實際操作上，不見得1億元就可以做到1億元的工程品質；「層層回扣錢都被中間的人抽走，真正執行面的底層勞工就隨便弄弄。」直到驗收的時候，企業都已經打通好關節了。
上述歷史脈絡，導致黑金嚴重、公共建設浮濫，也是造成「蚊子館」氾濫的原因。他舉例，最常見的蚊子館是「停車場」與「市場」，建造成本、技術門檻低，保證有利可圖，過去省政府提出「一鄉鎮一停車場」、「一縣市一焚化爐」、「一鄉鎮一游泳池」都是在這樣情況下產生。
姚瑞中說，當時時任「中國時報」記者、現在「報導者」總編輯何榮幸在2004年時開第一槍，完成「體檢公共建設─台灣公共建設閒置浪費的診斷與對策」調查報導。他在2010年接續做「海市蜃樓：台灣公共閒置設施拍攝計劃」，花了6年時間調查超過500處蚊子館，出了5本「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調查」。
工程陋習、後續管維成前瞻隱憂
談到前瞻計畫，「我看到計劃，整個人都『呆掉』了。」姚瑞中笑稱，接下來可能要寫第6集了。但他也說，歷年來不管藍綠執政，都會提出巨大建設計畫的「大餅」來分配資源，例如陳水扁任內提「8年800億治水計畫」；馬英九任內提「4年5,000億元愛台12項建設」；「蛋頭學者很天真，前瞻計畫一出來，工程界的人最高興。」姚瑞中認為，工程界黑暗面不可能，蔡政府上任一年就改正。
姚瑞中擔憂，前瞻計畫內容多為硬體建設，工程集中在軌道建設，然而鐵軌不像馬路蓋完就算，興建後有維護、營運的人事成本，軌道上定時要有車在走，而中南部習慣以私人載具為主，公車也非主要交通工具，如果沒有一定的流量，他擔心營運困難，且軌道也不能說拆就拆。
軌道建設讓姚瑞中想起1991年省政府推行「一鄉鎮一泳池」政策，他指出，游泳池換一次水要20-30萬元，要請救生員、管理員。但目前面臨少子化問題，可以說都虧損閒置在哪兒。他指出，關鍵在於包商蓋完工程就走人，營運面又是另一群人接手，但「資本門」佔總預算7-8成，「經常門」剩下一點，又要營運、維護「偌大地方」，擺著就不用耗費成本，後來發展成讓替代役男去管理。「前瞻條例」如果沒有配套機制改善這種情況，他擔憂會繼續惡行循環。
此外，姚瑞中也指出，過去「獨棟蚊子館」目前已轉型成為「圈地式的蚊子園區」，各種園區蔚為風潮，由中央領頭、地方政府一窩蜂跟進，以「園區」概念為名整頓劃入範圍內的各種有形、無形事物，甚至與資本家合作形成大型BOT圈地計劃，建商趁機炒作周遭地皮。而前瞻計畫中納入20處「產創園區」、「綠能園區」，姚瑞中擔憂會成為他所調查的「花蓮縣環保科技園區」、「花蓮洄瀾之心陽光電城」、「員林自行車園區」等大型蚊子園區，認為與其在大興土木蓋園區，不如運用既有設備改建活化，減少空間浪費、節省成本。
追加預算、工期延宕已成常態
更令姚瑞中擔心的是，過去政府2億元以上公共工程，有8成追加預算、9成延宕，前瞻編列8,900億元特別預算，「實際上未來追加預算後不只8,900億元，可能會上兆。」他以「台北藝術中心」為例，工程款從48億元追加到59.9億元，不包括營運維護費用；原訂去（2016）年底完工，如今工期至少延宕1年半；「台北市這樣，其他縣市不會有這種情況嗎？」姚瑞中說，原本國民黨執政，發包給國民黨的樁，換民進黨執政，就擺爛、變更設計、追加預算；告到法院裁奪停工，再擺爛、再變更設計、再追加預算，工程一延宕，到選舉就會失利。
2012-2015年間，決標金額2億元以上公共工程，695件中有662件「延宕」，比例高達95%。（圖：擷取自「105年度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統計要覽」）
2012-2015年間，決標金額2億元以上公共工程，695件中有572件「追加預算」，比例高達82%，追加超過10%者更佔大宗。（圖：擷取自「105年度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統計要覽」）
根據2016年3月出版的「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統計要覽」，從2012年到2015年，工程管理處調查決標金額100萬元以上標案，顯示「變更設計」導致「追加預算」、「工期展延」情況普遍；決標金額從5,000萬到2億元公共工程，「追加預算」比率達67%，「延宕」比率達86%；2億元以上公共工程，追加預算比率高達82%，「延宕」比率更高達95%。「一直追加預算，就好比裝潢時被工頭綁架。」姚瑞中說。
其中，根據行政院工程標案管理系統，2億元以上重大公共工程中，「變更設計」次數之最為「台北捷運松山線」，變更設計65次；「追加預算」數額之最是「新莊機廠及車站西側至機廠間隧道」，變更設計26次，追加預算27.4億；「展延工期」最長為「花東鐵路雙軌電氣化」的瓶頸路段「自強隧道」，已延宕4年4個月仍未通車。
然而，包工程有蘿蔔卻沒棍子？「公務員錢很少，工程獲利卻很大。」姚瑞中說，種種招待、餽贈、賄賂讓業務執行的基層公務員動搖信心，驗收時各局處要蓋章，但那個環節企業沒有打通過關節？而無論合約或法律規範，都是千分之幾的罰款，內部雖有政風室、監察院、審計部在查，外部有司法程序，但常拖5-10年，出問題也是卸任後的事，即使判決出來抓去關，但結構不變，新上來的人仍繼續被威脅利誘。在這次「前瞻條例」中，姚瑞中擔憂，沒有監督咎責條款與退場機制，就等於是放任地方諸侯有機可趁。
官員好大喜功、剛愎自用心態出問題
「如果舉債那麼多，沒有解決人民生活上的問題，舉債卻增加，怎麼辦？」姚瑞中認為，官員心態上「好大喜功」、「剛愎自用」是很大問題，事前規劃「過度樂觀」；如何改建、活化既有的「蚊子館」設備與空間都尚未解決，又要花8,900億元去蓋更多，之後要花更多錢去養、去維護，如果又產生蚊子館，又要花更多錢善後，形成惡性循環，最後變成「債台高築」。他擔憂薪資停滯、通貨膨脹，未來國民生活會更苦，背負的債務更高，政府應該評估出最好與最差的狀況衡平比較、做好配套。
姚瑞中也對台灣的「比較文化」提出批判，指出台灣人的自卑情結，熱衷追求亞洲第一、世界第一的浮名，上海辦世博、台北就辦花博；北京辦奧運，台北就辦世大運，一心想要跟中國比較；姚瑞中說，這種心態從1950年代就有，1966年中國推文革，台灣同一年就推「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一直到70年代就比外匯存底與工程建設。他認為，這種自卑導致「事事做大」的心態要改變，沒有大國的體質，就不要勉強自己有大國思維。
姚瑞中主張，政府應擬出策略讓公共工程「延宕率」與「追加預算率」逐年降低，且前瞻條例監督機制要依「規模」切分等級，不同規模要有相對應的監督機制，更應擴大公共討論面向。（圖：汪少凡／攝）
前瞻與基建分開，納監督咎責機制
姚瑞中主張，政府應擬出策略與辦法讓公共工程的「延宕率」與「追加預算率」逐年降低；「前瞻條例」要納入「監督機制」與「究責機制」，且依「規模」切分等級，多少規模以上要有相對應的監督機制；此外政府內部組織應改造，提升行政效率，遏阻白手套的產生；最後也要擴大公共討論面向，不能任憑地方政府提需求。
針對與民眾說明方式，姚瑞中認為條例與計畫最大問題是「名實不符」，應該切分成「基礎建設計畫」與「前瞻計畫」兩部份分開審，否則前瞻又不前瞻，基礎建設又被前瞻性綁著，分兩次審阻力較小。他認為合在一起審，正是反映了蔡政府的「好大喜功」。他認為民進黨上任一年而已，「怎麼這麼快就好大喜功？」；且官員心態傲慢，「好學生都很驕傲。」不善面對批評，例如郝明義帶他的書去見林全，政院發新聞稿說「僅是朋友拜會聊天性質」並非「接受訪問」，他表示「行政院會是沒事進去聊天的地方嗎？」；他認為「高官這樣抹黑文人很過分，又不是打選戰、搶政權。」
林全好學生，管得動工程界放牛班？
但對於「工程界陋習」是否可能改變，姚瑞中以禿鷹做比喻，「天上飛了100隻禿鷹，有一整頭牛給他們吃，比較夠力的多吃一點，但是大家都吃得到；如果丟一隻兔子出來，這些禿鷹會不會不爽？政府不敢丟兔子出來，就先丟個『豬公』出來，不可能一下讓禿鷹剩10隻。」姚瑞中悲觀說，公共工程預算在2008年是高峰，到現在緩步下降，不可能一下什麼都沒有，讓工程公司倒閉。
姚瑞中以「好學生理論」比喻，成績優秀的好學生到國外看到進步，就想仿照國外模式在台灣推展，出於善意希望台灣好，但移植到台灣這塊土地上時就出問題，因為執行面的土地開發就像「放牛班」學生，有很多方式跟好學生玩。他認為行政院長林全就屬於這種好學生，不是工程界出身，不知道後面黑、白手套的操作，工程界陋習沒改革，就冒然劃大餅，最後就是爛尾樓、蚊子館、孑孓館，他質問有人說前瞻「今天不做明天會後悔，但今天做，明天難道不會有傷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