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含去世兩個月了,社長臉書預告的「跳樓搞直播」也一周了。事過境遷後,重新再讀社長自己公開的信件,以及奕含生前在臉書提到的退稿。兩相對比,不爭氣的眼淚掉下來了。就算坐在網路前的你,從來不曾出過書,也沒當過編輯,但只要懂中文,也能比較出在退稿的互動中,奕含的情緒比社長節制多了。

奕含生病了,她在稿子裡就直言無諱,社長看過也一定知道,而且在「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的循循善誘下,一定說的比寫的更詳細。無奈台灣出版圈太小,圈內人心知肚明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情緒勒索」伎倆,但又鄉愿的不予置評,最後當然只剩網路上的無知鄉民在亂戰。

本來「有多少權力,擔多少責任」是最簡單的職場倫理,如今卻在出版業成了絕響。因此掌握權力的主子,對於不聽話的新人,下手能這麼狠,卻又包裝得這麼溫柔,事後還要撇得一乾二淨,面對各種質疑,仍九「死」(無論真假)不悔的永遠以先知及完人自居。

任何職場裡的當權者,都有三個面向,一是對喜歡的人或不敢得罪的人,二是對不喜歡且敢得罪的人,三是對不相干的人。所以急忙趕來護駕的作家們,不斷形容社長是個怎樣完美的大善人,就像在輔大性侵案裡,夏林清的門生們持續轟炸:「不會啊!教主平日對我就是這麼好,所以教主是大善人,她一定不是這樣講(或這麼想)的」。

沒錯,教主賞識的門徒,看到的第一面向就是如此,那不是教主裝出來的,也不是門徒有心說謊。但有點職場經驗的人就知道,當權者的第一面向,絕不等於第二面向與第三面向,換誰來當權也一樣。偏偏在本案中,奕含是在第二面向(雖然一開始也在第一面向),要不對社長有怨是很難的;而我等鄉民案發前,對教主則是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歸屬第三面向。

因此,無論護駕作家們的文筆多華麗,故事多曲折,永遠感動不了像伊格言這樣位於第二面向的作家。至於對第三面向的鄉民來說,這些護駕作家的抒情文,都只能當作文範本。甚至即使同在第一面向的作家,也可能不屑;「幹,比我還會捧!」或「糟了,怎麼比老子動作還快」。

(一)出版業該怎樣「在商言商」? 

出版無法迴避商業,尤其組織到了寶瓶這樣的規模,勢必「在商言商」;但除非是只出寫真書或藝人書的出版社對文學作者的「在商言商」仍要包裝。然而無論怎麼包?怎麼裝?一開始的話術,就必須坦白承認。無奈的是,社長去年面對奕含與今年面對鄉民,為了站在道德制高點,始終只能堅持自己是完美的、至高的與純愛的,以致陷入了今日這困局。

出版社要「在商言商」,退稿就不該拐彎抹角。社長若害怕奕含的身心狀況無法配合出書後的行銷,應該直接對作者都表達「我害怕,因為你無力配合」,或「這是公司的共同研判,怕你配合不上」。

編輯害怕是正常的,就算沒精神病的性侵受害者,也不見得能承受公開身分後行銷的沉重壓力;更何況一個資深編輯面對新人作者與她的書,擁有的是不對等的權力,因此更不該隱瞞自己的害怕。

但社長對奕含退稿時,始終不願這麼說。因為一旦說出了「我怕」,就顯示第一︰「我」之前的看稿不週全;第二︰「我」前幾次接觸作者時,看人不夠精準;第三:「我」在公司內擁有的不是絕對的權力。這些也都是社長至今仍在堅持的完美形象。

每個當權者對權力的眷戀程度與運作方法都不同,所以社長退稿時,選擇的是躲在權力背後,反覆裝模作樣的關心,到最後一刻還堅持「這不是退稿」,或「我是為了你好」,甚至「我不幫你是因為我要幫你」。

要見主治醫生究竟是社長先提?還是奕含先提?社長後來對《報導者》解釋的也前後不一,可見她也警覺了這舉動很荒謬。但即使奕含都說沒關係了,願意承擔出書後的一切,甚至跟主治醫生談也無妨。社長這時乾脆耍賴,即使已找過奕含先生了,仍丟出「怕你父母無法承擔」的推託理由。

其實這時社長心意已決,所以就算奕含父母也同意,社長仍會再找三姑六婆,只要奕含身邊有一個人遲疑,她就不用承擔退稿的責任。因此社長要用各種「溫柔關心」的語氣,歸咎於奕含有病,歸咎於奕含的家人不放心,反正只要能逼奕含自己乖乖知趣,拿回稿子的責任就不在於「我」,這不就是職場裡當權者有權無責的行為模式嗎?

(二)出版業該由誰來退稿?

在商業考量下,社長可以名正言順的退稿,但她又不想承擔掌權者誤判與反悔的罵名,也怕之後有人笑她的行銷提案市儈低俗。其實只要一篇制式退稿信,或是讓公司另一個人去轉達,寶瓶也不是只有她一人,往上有發行人,往下有小編,人人都能代勞。

但退稿找其他人做,社長就無法在這事上合理卸責,所以,最後用的是不惜麻煩,自己出馬以「準備好了沒?」來逼奕含知難而退。出版不就是作者只負責文字,至於交了稿之後有沒準備好,應該是問出版社,不是問作者吧?但經驗老道的社長,為何又要反覆這樣問?

奕含年輕貌美,文采又高(但絕非頂尖也是事實),偏偏又不聽擺布,對書籍行銷有自己的想法。換成醜男如我,還不致太挑戰社長的權威;但對美人遲暮的社長來說,奕含這麼做就犯了天條。所以社長不用制式退稿信,要反覆用自以為是的上帝視角,或者父權的姿態,指責奕含有病,讓她自己知趣拿回稿子,這不就是出版界對新人作者的權力運作第二面向嗎?

事後檢討起來,奕含與社長顯然都有情緒障礙。但好強且擁有絕對權力的社長,不願承認自己在商業上的誤判,寶瓶內部也沒有這樣的權力制衡與檢討機制。結果奕含的書在游擊出版後,沒用社長原來那套庸俗的行銷模式就5刷了(去世後更無法計數),讓感到挫敗後的社長更失去了理智。

(三)出版業該怎麼退稿?

每一個被退稿的作者都會積怨,不是有精神病的作者才會這樣。從前我在文經社當編輯時,因為願意為新人出書,僥倖大賣後會引來更多的新人投稿,所以我們退的稿比接的稿要多3至5倍。

公司規定編輯退稿時一定要有詳細紀錄,尤其是擬了出版企劃案或與作者洽談之後才退的,紀錄的項目更多,但多年來我也看過很多年輕且比我有才華的編輯頑抗或輕忽。退稿後仍要追蹤,萬一投稿者日後在別家出書,第一時間立刻電話或MAIL向作者恭喜,甚至還要向新出版社恭喜。新書發表會有空就一定參加,還要第一個買了書請作者簽名。

但社長這種不服輸的人,大概也不會這麼做。她若在奕含出書時,立刻獻上祝福,今天絕不是這種局面。好強的她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寶瓶的商譽。她會好強到連《報導者》這樣沒點名的報導都自覺被辱,反覆強調自己才是深思熟慮的幕後大善人,這套「精神病出書就會死,奕含果然死了,我做的才對吧!」的奇怪邏輯,讓她最後變成左手打右手,自我毀滅。

《報導者》是一些主流媒體放逐者組成的非商業網媒,游擊文化是一群年輕人瞎湊出來理念型出版社,伊格言是個金字塔頂讀者群的作家,這三股力量在網路加起來,也不及過去的九把刀與今日的朱學恆一人,究竟要怎樣發動鄉民?就算能發動,社長麾下的作家與交往的記者何其多,無組織的鄉民是要怎麼霸凌她?

但矛盾且可笑的就是護駕作家們,反覆呼籲鄉民別再發動道德聲討,出版業有商業考量很合理;偏偏社長卻又堅持站在道德制高點,強調自己不為奕含出書是先知、是大善人;暗指接手出版的游擊文化,才是害死奕含的兇手。這就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釋昭慧穿著袈裟,詛咒檢討慈濟的人都會得喉癌舌癌。反差太大的言行,必然引來鄉民的反撲;無論過去做過多少好事,一夕之間也化為烏有。

到了今天這地步,社長真的應該好好檢討,她身邊真正愛她的人也應幫她檢討,尤其寶瓶內部更應嚴肅檢討,在這次事件裡,編輯與作者的互動,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權力運作會失控到比無組織的鄉民還「暴走」?就算什麼也不做,最少也要為編輯開一門「怎樣寫退稿信」的課程,而不是有權無責的一味將退稿原因歸咎於新人作者。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奕含已息了地上的勞苦,回到那不再有病痛折磨她的國度。經歷了這段風風雨雨,奕含短暫的一生,能提醒我們的就是社長送給奕含的那句話:「歡迎來到成人的現實世界」。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