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日,是台灣史觀在地化的第一天。據中央社台北電︰「總統蔡英文在今天原住民族日將兌現選前承諾,以總統身分向原住民道歉。總統府內上午將舉行道歉儀式,蔡總統發表道歉文稿後,由原民代表回應,雙方交換信物,完成儀式。
蔡總統2016年總統選舉競選時曾承諾,如果當選,將以總統身分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原住民歷經不同政權不公平對待,以總統身分道歉,尊重原住民族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也是面對、解決問題的開始。」
究竟蔡總統為何要向原住民道歉?原住民族青年陣線在臉書上表達︰蔡英文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以元首之姿,代表國家向原住民族過去至今所受到的壓迫和剝奪道歉。教育上,漢人文化本位的教材,讓原住民的孩子無法在學校體制學習自己的文化。文化上,存續面臨著來自外力的介入或規範擠壓,成為空有表象。另外在語言式微、土地、身分被剝奪等問題,也讓原住民面臨強烈衝擊,只能期待未來的轉型正義。
當權者用教育與文化來「教化」原住民,並以居高臨下的態度沾沾自喜,最典型的案例就是2007年12月8日,國民黨總統參選人馬英九,出席新店溪洲部落原住民座談會時,說了一句「我把你當人看」,被批評帶有濃厚歧視意味,引發原住民反彈。但馬英九大聲喊冤,表示他要表達的只是「把原住民當自己人看」,到底當時馬英九怎麼說的?據現場錄影畫面逐字稿應是︰
「你既然來到我們的城市,就是我們的人,你來到台北就台北人,我把你當人看,我把你當市民看,要好好把你教育,好好的提供機會給你,我覺得應該這樣子做,所以我覺得原住民的心態,要從那個地方調整,我來到這個地方,我就要照這個地方的遊戲規則來玩。」
馬英九在討論溪洲部落是該拆遷?還是該續住蓋堤防時?突然說出「我把你當人看」這段話,究竟有沒有歧視性,鄉民應該自有判斷。然而回到台灣史來看,當權者把「教化」原住民當成誇口的政績,也不是從馬英九開始。戒嚴時代我們小學課本裡讀到的「吳鳳」,甚至更早之前日治時代的「莎韻之鐘」,都是當權者的「教化」範本。
莎韻(サヨン)是台灣宜蘭縣泰雅族「利有亨社」的原住民,1921年出生。在她17歲那年,族裡「利有亨社教育所」(蕃人學校)日本老師「田北正記」收到徵兵召集令,莎韻在溪水暴漲的危險下,替田北老師扛行李,經過武塔南溪的獨木橋時墜河失蹤。2天後的《台灣日日新報》,標題只是〈蕃婦跌落溪中,行方不明〉。
但到了1941年1月,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在《台灣愛國婦人新報․112號》裡,莎韻已從「蕃婦」晉升成當地的「女子青年團副團長」了。同年5月,在台灣的日籍畫家鹽月桃甫,特別為莎韻作畫。同年6月,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灌製由詩人西条八十作詞、古賀正男作曲,紅歌星渡辺はま子演唱的〈サヨンの鐘〉,立刻風行全台。到了1941年9月號《理蕃之友․117號》(頁5-8),落水時的莎韻手裡,又多了一面日本國旗。
10月9日《台灣日日新報》報導,畫家堀田清治也畫了一幅〈莎韻〉,獻給當時的台灣總督長谷川清。到最後台灣人吳曼沙的小說《サヨンの鐘》裡,落水時的莎韻不但緊握著恩師的武士刀,獲救後還在國旗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後才嚥氣,《愛國少女莎韻》的故事也終於「完工」了。
1941年4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日本已被軍國主義氣焰籠罩,長谷川總督頒贈一具刻有「愛國乙女サヨンの鐘」(愛國少女莎韻之鐘)銘文的銅鐘,贈予莎韻的家屬,陳列於她的故鄉宜蘭南澳,藉以期許全台高砂族青年效法莎韻「獻一命於軍國之愛國熱情,且盡事親之孝養的忠孝之心」。
1943年3月,二戰正如火如荼,台灣總督府為了募集前線的軍伕,也為了配合大東亞共榮圈的宣傳需要,邀請了國內的松竹映畫公司與滿州國的滿州映畫公司,聯合製作皇民化宣傳大戲《サヨンの鐘》,由執導《金色夜叉》的清水宏導演籌畫,並邀當時紅遍亞洲的李香蘭專程來台,與原住民合拍《莎韻之鐘》(サヨンの鐘)這部「愛國」電影。
為了宣傳「大東亞聖戰」,電影更收錄了〈サヨンの歌〉、〈サヨンの鐘〉、〈なつかしの蓄社〉這3首動聽的主題曲。「愛國」透過軟性的電影與歌曲潛移默化,完整地被「想像」出來了。
但電影並不是在事發地點的宜蘭南澳(在台灣東北部)拍攝,而改成13年前「霧社事件」的爆發地,台灣中部的櫻の社(春陽部落)。劇中主角都由日籍影星擔任,第二男主角的名字還被叫做「莫那」(影射霧社事件首領「莫那魯道」)。
電影最先是5分鐘的泰雅族生活紀錄片,今日卻成了最珍貴的人類學史料。影片一開始就呈現的是日本「治蕃」成果:原住民自給自足、勤勞純樸、男耕女織、一派祥和;而日本殖民者所帶進來的法律、教育、醫學並不違背原住民傳統,而是「共榮共存」,這一點與戒嚴時代的「獨尊道統」還是不同的。
女主角莎韻(サヨン,李香蘭飾)被編劇塑造成一名仁慈、愛國、有愛心、純情的台灣原住民女子(或說是「標準的皇民」),她的男友沙布洛(サブロ,島崎溌飾)自日本學成返鄉,擔任部落裡的警手(警局的雜役)。從男主角由老師換成了警察,可知編劇很有概念,也怕被觀眾誤會成逆倫的師生戀。
無奈莎韻與沙布洛的戀情,卻引來部落裡另一男子莫那(モーナ,中川健三飾)的嫉妒。結局則是是莎韻為了歡送武田先生(近衛敏明飾)奉召入伍,強忍高燒而冒險渡河,卻不幸跌落激流中而香消玉殞。
為了拍攝《莎韻之鐘》,李香蘭再次來台,引發全台追星族的騷動。雖然劇情表面上只是男女三角關係,但「置入性行銷」的卻是鼓吹年輕人從軍,所以片中不管是泰雅青年或日本年輕教師,都以收到召集令為莫大光榮,結果成效果然甚佳。
台語片老導演何居明事後回憶,當時他擔任台中州映像放送會雇員,經常背著沉重的放映機攀爬山路,巡迴各部落放映《莎韻之鐘》,原住民感動萬分,爭相到派出所登記從軍,由於志願「名額」有限,不但要身家調查、口試筆試與體能測驗,還有人以「血書」爭取從軍機會。
曾任「高砂義勇兵」,戰後擔任仁愛鄉長的高聰義(布農族人)回憶,部隊遠赴南洋前夕,在台北公會堂(現在的中山堂)觀賞《莎韻之鐘》,當時被電影感動得淚流滿面,一心想效法莎韻;但後來到了戰場才發現,原住民僅是炮灰。因為他們都被派到最艱困的森林,所以傷亡比例比正規軍高,而且戰後也未獲得任何官方賠償。直到1974年,躲在印尼叢林裡29年的史尼雍(日名中村輝夫、漢名李光輝)被發現,才引發全球媒體的關注。
戰後台灣統治者由日本改為老蔣,為了「中國化」,南澳鄉的「莎韻之鐘」被拆除後下落不明,「愛國乙女サヨンの鐘」碑文中的「愛國」和「サヨン」兩處被磨掉。〈サヨンの鐘〉的歌曲被中文版的〈月光小夜曲〉替代,甚至還有一部複製的台語電影《沙容》,但從軍不是為了「大東亞聖戰」,而是要「反攻大陸」。原住民也從日本人口中的「高砂族」,成了中國人口中的「山胞」。
從落水行方不明的蕃婦,變成愛國乙女的莎韻之鐘,再到戰後的「沙容」,原住民永遠都無法定位自己是誰。直到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蔡英文,才勇敢跨出了第一步;其實需要道歉的何止是蔡英文一人,我們每個台灣人也都該重新省視這段歷史。
(影片即為電影《サヨンの鐘》)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
1943年由松竹映畫公司與滿州國的滿州映畫公司,聯合製作皇民化宣傳大戲《サヨンの鐘》,當時的宣傳海報。 圖:管仁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