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家不動產管理公司委託我估價處理一件自殺腐屍現場。死亡現場位於所謂的高級住宅區。死者是一位中年男性，死因是上吊自殺，據說是為負債所苦而走上絕路。
就算管理公司負責的人員沒說，我也能從屋內四散的信用卡帳單及貸款的催繳單，輕易猜到自殺原因。
儘管這棟公寓大廈的屋齡不算短，不過，周遭環境透著一股高級感，確實是一棟會讓人覺得「要花不少錢才能買到」的建築物。
由於得和管理公司的人一起會勘，我一如往常前往案發現場。到達時管理公司的負責人員已在大門外等候。除了遺體腐爛的痕跡與難聞的腐敗惡臭以外，屋內並沒有其他異狀，有的只是凌亂而已，當然，每次都有的蛆蟲和蒼蠅還是一樣多。
估價若要精準，就必須從房間各個角度勘察需要清掃的範圍和細節才行。要是估錯了一個地方，就得虧錢工作了。
我們公司只估價一次，確定金額後，就不會在作業途中或作業結束後挑三揀四，追加費用。現場的清掃工作自然是力求乾淨俐落，金錢往來也絕不拖泥帶水！
當我在勘查這個位於高級住宅的房間時，不經意地瞥向房間內的書櫃，剎時突然看到一份寫著專有名詞的文件，那是只有極少數特定人員才知道的資料，而我就是這少數人之一。
我當下有些吃驚，心想：「為什麼某某人的資料會在這裡？」心裡不禁泛起不祥的預感，在我喃喃說著「不會吧」之時，不由緊張地環視起四周，發現屋內擺了好幾個相框，看到照片裡的人，我震驚不已！
「這不是○○先生嗎！？」我把好幾張照片拿到眼前一張一張確認了好幾次。照片裡的人，確實是我認識的人！
當下心臟一陣猛跳，一直默禱：「不會吧！應該是認錯人了！？千萬不要是那個人啊！」我著急地想，拚命尋找可以確認名字的東西。我很快找到了名字，頓時覺得渾身無力。很遺憾地，往生者真的是他。
當下的我心情一片混亂，甚至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和這位往生者並不是那種好到經常出遊的朋友，我們當時因某個朋友而結識，曾幾次和彼此認識的友人一起吃飯聊天。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聯繫了，直到這次工作才赫然發現他竟然自殺了，過去和他相處的時光剎那間一一浮現，歷歷如昨。
記得那時的他有著令人稱羨的工作，不僅出門以名車代步，對自己住在高級住宅區也毫不隱藏，自豪又自信。他經常高談他的豐功偉業，對自己的能力和人生都充滿自信。由於我們的年紀有段差距，他對我說話的態度有些高高在上，老實說，不是我喜歡、景仰的那種人。只是，我有時會心生羨慕之情，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在經濟上、地位上像他一樣光鮮亮麗。
然而，那個人，如今卻上吊自殺了。
在我眼前的甚至是他遺留下來的大片腐屍痕跡，成群蛆蟲與蒼蠅在上面亂爬、亂飛。我長久以來引以為豪的專業自信似乎也在這瞬間跟著瓦解動搖。何況，得由我親自替他處理身後事……。我實在很想趕快逃離現場，忘了那幅殘酷景象。
當天我像是失魂般地勉強估完價，隨即匆忙離開現場。回家路上一直反覆掙扎著：「我不想接這份工作…。」
我當然沒有跟請我去的管理公司說往生者是我熟識的人，也不打算說。別說是管理公司了，我根本不想對任何人提起這事。但是，不管願不願意，這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抗拒感早已超過我內心所能承受的限度了。
不跟人傾訴的話，搞不好會崩潰，可是，這種工作能向誰說，也不能說……。這種感覺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悲壯，更不是失落，總之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情緒壓在我的內心，讓我鬱悶沮喪了好幾天。
當初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他的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但他最後竟然為錢自殺。我該如何接受並消化這個殘酷的現實呢？它像一團不知名的異物卡在我的心裡，讓我的內心消化不良。
或許我需要時間才能消化那股巨大的衝擊。一直自認自己在工作上累積了不少專業經驗，也是身經百戰、禁得起任何打擊的老手，但是，面對舊識的死亡，我才發現自己有多脆弱。
最後，我無奈地接下這件特殊的清掃委託，動手清理現場。
雖然內心很抗拒這個工作，不想去，可是，工作歸工作，我必須對委託人負起責任，既然收了錢，就要展現專業的工作態度，這才是負責的做法。除此之外，我也告訴自己，「絕不可以逃避人生的現實」，我的責任就是透過專業，協助委託人處理死亡現場，怎麼可以臨陣脫逃？委託我的家屬和相關親友，就算想逃避也無法不面對，不是嗎？
所以，到了現場，我全心投入工作，不自覺地比平常更快完成工作。
清理過程中，我盡量不去看照片，也刻意迴避可能寫有名字的物品。
平時，我總是不帶任何情緒，專業地進行清掃工作，但是這次，沉重的氣氛與前所未有的感覺在我心中來回翻滾攪動，我萬萬沒想到往生者是熟人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
這麼說或許很失禮，但這件事讓我開始真切體會家屬的心情，或許這對我來說是一帖人生良藥吧，我也因此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我更同時深刻地體悟到：「即使對人生自信滿滿、引以為傲的人，仍有可能以這種悲慘的方式迎接人生的終點」，也了然「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表面所見的一切並非事實真相」的人生之理。
我多少能理解自殺者的心情。這麼說或許有點不負責任，但當你對人生有不好的念頭時，不妨先呼吸一下空氣、吃點東西，即便命運如天氣，時陰時雨，但有時不逞強、放過自己，或是再咬牙一下，或許就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久違的陽光。
有時人生明明還有好幾條路可以走，卻會因為我們無謂的自尊、面子或任性，而阻礙了自己的步伐。
人生只有壽命長短不能由我們決定，即使我們奮力想活，但命終有時，半點不由人。但看過無數死而不得其所的人的我總認為，人生在世，就要努力活著，直到最後一刻來臨為止。
（圖：達志影像/路透社資料照片）
作者：特掃隊長（在日本清理死亡現場的工作人員）
（本文摘錄自時報出版的《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20年的生死思索》）
【珍惜生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安心專線：0800-788-995（0800-請幫幫-救救我）/張老師專線：1980
《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20年的生死思索》，是一名近距離接觸遺體的清理師20年的觀察與紀錄。 圖：時報出版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