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舜臣是日本戰後傑出的作家,留下了數量相當可觀的著作,但是對於這位大作家之死,日本媒體的報導卻是低調,而且是輕輕帶過。
他的生涯著作總共超過100冊以上,而且獲獎無數。「江戶川亂步賞」、「直木賞」、「大佛次郎賞」、「吉川英治文學賞」、「日本藝術院賞」等,幾乎囊括了各種文學相關獎項,因此稱陳舜臣為國民作家一點也不為過。但是,或許因為他不是日本人,也可能是臥病在床有10年之久,最近他在日本文壇的存在感似乎越來越稀薄。
2015年1月,陳舜臣逝世於日本。每家報社的文藝記者對於作家評傳的寫法不同,但是至今尚未看到有任何切入核心討論的文章。這可能是因為和陳舜臣有親交的記者或評論家都已經退出第一線,現在寫訃聞或評傳的人幾乎不曾和陳舜臣有過直接的接觸和交誼。
相反地,台灣和大陸的媒體對於陳舜臣的報導比較熱衷,對於他的生平事蹟和著作等,做了詳盡的介紹。在大陸,他寫的《鴉片戰爭》或《小說十八史略》等書被廣泛閱讀。還有,陳舜臣的字裡行間帶著某種程度的「愛國心」,容易成為中國媒體聚焦的部分之一。
但是,不管在日本、大陸和台灣的訃聞裡,提到的不外乎是陳舜臣的生涯中寫了幾本書或得了什麼獎,僅流於表面的介紹而已。可是,對於他人生經歷的重大轉折卻缺乏詳盡的報導,這一點讓我感到相當詫異。
因為陳舜臣這位作家在世期間長達90年,他的人生見證了戰後的日本、台灣、大陸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他的個人史也是一部歷史物語。然而,對於他的殞落,如果一味地強調他的豐功偉業也只是流於俗套罷了,要理解他在戰後史的代表意義,必須要從他的國籍變遷來探討。
陳舜臣的國籍?
陳舜臣的祖籍是福建,是從福建省渡海來台的移民,一開始是台北郊外新莊地區的小農,直到有商業頭腦的祖父那一代開始,在神戶和台灣之間做生意,當台灣成為日本的被殖民地時,父親舉家移民日本,而陳舜臣是1924年出生,他之後進入大阪外語大學,專攻印度語。和大他1歲、蒙古語專攻的司馬遼太郎是學長學弟的關係。聽說在學期間兩位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之後因為開始展開執筆活動的契機,而成為了莫逆之交。
關於陳舜臣的國籍問題,大致上是如此被介紹的:「1973年從台灣的中華民國改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下稱「中國」)的國籍,但因為天安門事件的爆發,轉而對中國政府感到失望,而在1990年取得日本國籍。」
但是,經過了調查之後,其實這樣國籍的變遷並不單純,而且這也關係到了陳舜臣在台灣衍生出來的著作權糾紛。
緣由是陳舜臣有一本相當受歡迎的著作是《諸葛孔明》(中央公論新社),1991年台灣的「大村出版」翻譯出版了這本書,當時台灣對於外國書籍尚未有保障著作權的概念,所以對日文書籍也沒有特別的規範,因此陳舜臣的書在台灣並不構成任何違法的行為。
然而,同年10月「遠流出版」和陳舜臣訂契約,獨家授權出版《諸葛孔明》、《太平天國》、《鴉片戰争》等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品,甚至後來台灣讀者知道《諸葛孔明》原來是翻譯作品時,還曾經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台灣裔的華人作家」
遠流出版社基於契約當然就要求大村出版社回收之前出版的書籍,但是大村出版社以陳舜臣是日本人為由,並不構成侵害著作權,所以拒絕了回收的要求。這個爭論甚至被告上法院,焦點就在於陳舜臣是日本人?還是台灣人?也就是他是否擁有中華民國的國籍。
陳舜臣在1990年拿到日本國籍,這是公開的事實,所以大村出版自然就以為他已經放棄了中華民國國籍。但是,經過調查的結果,陳舜臣在1945年後的幾年住在台灣,那時取得了中華民國國籍,而且也是拿中華民國的護照回到日本。然而,在那之後他從沒有公開表示他是否放棄了中華民國國籍。
遠流出版社在詢問了內政部管轄的戶籍事務所之後,結果顯示「1991年3月19日第81戶司發行8150103號」的文件裡是解釋:「台灣光復之初,居住在台灣者自動就視為擁有中華民國國籍,陳舜臣並沒有表明放棄國籍,因此現在仍擁有中華民國國籍」。所以,以法律層面來說並沒有錯,因此大村出版社最後必須回收《諸葛孔明》一書。
從上述的事件重新思考陳舜臣的國籍問題,可以做出如下的整理。
正確地說,陳舜臣在1945年之前是台灣籍的日本人,1945年日本戰敗,他剛好暫時回到台灣,因此就自動取得中華民國國籍,回到日本之後在名義上也一直是中華民國的國民。但是,之後他在1973年拿到中國的護照,卻沒有申請放棄台灣的中華民國國籍,事實上形成了「兩岸雙重國籍」的狀態。
在1990年取得日本國籍,正式聲明放棄中國國籍,但是卻沒有特別去取消中華民國的國籍,因此這次是形成了「日台雙重國籍」的狀態。
有訃聞將陳舜臣稱為「中國人作家」,但是我想這需要慎重的檢討。雖然,陳舜臣本人似乎對於被稱為中國人一事並沒有不滿。然而,若要準確地說,陳舜臣不曾住在中國,現在也沒有中國籍,所以很難稱他是「中國人作家」,我想應該稱為「台灣出身的旅日華人作家」比較正確和洽當。
人生的決斷「選擇國籍」
為何陳舜臣會在1973年選擇了中國國籍?這或許可以從當時的時代背景看出一些端倪,因為1972年日台斷交和日中邦交正常化,這樣的國際情勢影響了相當多的在日台灣人。
若是調查相關新聞報導,陳舜臣自己對於會申請中國國籍的理由,是因為伴隨著國交正常化,從日本到中國的取材和收集資料變得很方便,但是如果拿和中國對立的中華民國國籍的話,要去中國就相當困難了。他的目的很單純,並不像是其他人懷抱政治理由或是趨勢而隨波逐流。
1972年,很多住在日本的中華民國籍人士被迫作出抉擇。像王貞治就是父親出生於浙江省,也是擁有中華民國國籍,連同他自己也沒有放棄中華民國國籍,他的說明是「如果我換成中國國籍或是日本籍的話,這樣的行為會被放大解讀為政治理由吧」,所以他依舊保留了中華民國國籍。我想在那個時代,很多人都面臨了「選擇國籍」的人生重大抉擇,這樣的選擇不只是出於個人意願,甚至是背負著強烈的政治意識,和現代是完全不同。
從台灣移居到日本生活的移民,大致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對台灣有強烈的身分認同,曾經歷國民黨的獨裁高壓統治,台灣意識強烈,主張台灣和中國是不同的,例如金美齡和黃文雄就是典型例子。
另一類型是站在「中華」的立場去思考自己的身分認同,這裡的「中華」概念也包括台灣在內,像是兩年多前逝世的邱永漢和本文提到的陳舜臣即是此例。這並不是善惡是非的問題,他們對台灣的故鄉情感是無庸置疑的,只是這樣的身分認同的區別是在要侷限於台灣海峽的內側,或是要延伸到對岸的大陸。而且,也會因為本人或是家族是否曾經遭受到白色恐怖等的政治體驗而影響其身分認同。
「我是支那人!」
上述的選擇國籍和陳舜臣的身分認同之間,究竟有何種相關性呢?這相當耐人尋味。戰前的日本社會,陳舜臣受到日本人的歧視,反而讓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中國人的這一事實。
這或許可以從他的自傳小說《青雲的軸》(集英社文庫)窺知一二。小說裡的男主角「陳俊仁」在神戶上學時,老師不經意地說出「支那人」一詞,頓時同學們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老師注意到緊張的氣氛,便補充說道:「他不是支那人,台灣是日本的領土,所以是日本人。」但是,這些話語帶給主角很大的衝擊,他在內心大喊著:「支那人哪裡不好,我就是支那人」。
另外,陳舜臣對於《鴉片戰爭》的執筆動機是如此說明:「我出生時(1924年)是台灣人,但是因為甲午戰爭成為了日本人,在20歲的時候又變成了中國人。我的命運跟隨著時代洪流被翻弄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真的很想要知道。」但是,陳舜臣這裡說的「中國人」,並不是指1949年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而是在1945年戰爭結束後廣義的「中國人」。
值得紀錄和回顧的生涯
從陳舜臣的作家活動中,可以得知他對“中國”抱持著濃厚興趣,尤其是非常關注和歷史有密切相關的絲路和故宮,並且會定期去中國大陸。他在中日外交關係的議題上也經常踴躍發言,提供了很多的建議,促進日本人的中國理解。甚至,司馬遼太郎在評論陳舜臣的中國人論或關於中國歷史的記述時:「讓戰後日本人對中國歷史有深入理解的,就只有陳舜臣一人而已」,給予了高度評價。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晚年時似乎對台灣寄予了深厚的懷鄉情感,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在經歷了前述的出版著作權爭議得知了自己的中華民國國籍還被保留,因此他在2003年表明了想要恢復台灣戶籍。雖然恢復戶籍和國籍是不同次元的事情,但是新聞曾報導他和妻子蔡錦墩(逝)一起拜訪台灣,將戶籍設在台灣北部的淡水。至於實際上他在台灣居住了多久,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也有可能是在他病倒之後,無法自由地往來台日之間而徒留遺憾。
很多戰後的日本人是透過陳舜臣的文學和歷史認識了中國歷史和文化,他的著作可以說是留給後世的輝煌遺產。陳舜臣他走過的人生軌跡,是濃縮了錯綜複雜的東亞近代史,因此反映在他的作品上,才會顯得如此栩栩如生吧。在本文裡我試著從陳舜臣的國籍問題切入,探討他的身分認同問題,而他的個人體驗,也是整個大時代的一個縮影。我想不管是他的作品或是他的一生,都是值得被詳細記錄和回顧的,以紀念他的貢獻。
作者:野島剛(日本資深媒體人,前朝日新聞駐台特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