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會死,只是悄然隱去。」這是美國戰神麥克亞瑟將軍被杜魯門總統解職後,在國會演講時的一句名言。這句話中,既有軍人的豪邁之情,又有英雄遲暮的淡淡傷感。
這句話,同樣可以用在孫立人將軍身上。在兩蔣時代的台灣,孫立人案與吳國楨案一樣,是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爲清除國民黨內傾向美式自由主義的力量而炮製出的大冤案。
直到蔣經國去世後,被軟禁三十三年的孫立人才獲得自由與昭雪。孫將軍逝世後,台中市政府於二零零二年將孫立人故居列為歷史建築,二零零八年規劃成立紀念館。
我在臉書上找到孫立人將軍紀念館的粉絲專頁,並留言聯繫。很快,便有景仰孫將軍的志工,爲我的訪問作出了精心的安排。
沒有士兵的將軍,在玫瑰園揮動鋤頭
當我抵達孫立人將軍紀念館時,已經有三位導覽人員在門口等候。年長的廖先生,是一位退休的志工,多年研究孫立人,對將軍的事跡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孫立人一生有三大傳誦於世的戰功。其一,二戰期間,兩度揮師入緬,第一次取得了仁安羌大捷,第二次更是成就了抗戰中對整個師團的日軍最成功而徹底的殲滅戰,由此「常勝將軍」揚名於歐美。
其二,國共內戰期間,孫立人親自指揮四平街戰役,大敗中共虎將林彪。共軍中流傳「只要不打新一軍,不怕中央百萬兵」之說。可惜,孫立人不久被調離東北戰場,東北戰局遂急轉直下。
其三,台海保衛戰期間,孫立人的子弟兵大敗登陸金門的共軍,取得了古寧頭戰役之完勝,穩定了台海局勢,奠定了台灣獨立發展之契機——以此而論,孫立人比鄭成功更有資格稱為台灣的「保護神」
然而,孫案爆發後,孫立人的功績被全部抹煞。
蔣介石從未信任過孫立人。戰功卓著的孫立人很快被調任有名無實的「參軍長」一職。即便如此,孫立人也要被納入到國民黨的「共犯結構」之中。比如,五十年代中期的「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判決書上,赫然有總統府秘書長張帬和參軍長孫立人的簽名,然後是蔣介石的親筆批文:「除崔乃彬等十二人均應發還嚴爲複審外餘如擬」結果十四人被槍決。孫立人的簽名居然有塗抹的痕跡,也許他故意用此種方式來表達消極反抗?
進入故居的院落,發現這是鬧中取靜之所在。廖先生先帶我們參觀院中的花草樹木。其中,有一片過了盛開季節的「將軍玫瑰」,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八年,孫將軍處在待罪候審階段,薪水停發,夫人變賣首飾,仍不足以維持家用。於是,孫將軍用姐姐從美國寄回的玫瑰花種子,在院子裡種植玫瑰花。美式玫瑰的花朵大且艶,夫人到第二市場賣花,立即被搶購一空,「將軍玫瑰」之名遂不脛而走。除了玫瑰,院子裡還有龍眼、荔枝、蘭花等將軍親自種植的花草和果樹。
沒有士兵的將軍,成了與泥土為伴的園丁。若是孫立人有機會遇到楊逵,兩人會交流做園丁的心得嗎?
孫將軍故居,爲日治時代留下的日式住宅。室內陳設保持了將軍生前的狀貌。客廳中的那套精美的紅木傢具,是孫將軍從安徽舒城老家運來的。一旁併排擺設的小書桌,是孩子們做功課的課桌。孫將軍親自督導孩子們的課業,孩子反問説:「爸爸,你是將軍,為什麼天天都來管我們,而沒有公務可以辦理?」父親沉默良久。
客廳中擺設佩刀和佩槍的木架還在,佩刀和佩槍卻下落不明。孫案爆發後,嫉恨孫立人的陳誠趁機落井下石,派情治人員和憲兵上門抄家,搜走六把卡賓槍、一把特製手槍、一把特製曲管槍、兩把寶劍以及兩把武士刀。
陳誠如獲至寶,指責孫立人説:「你有私藏武器之嫌。」
孫將軍處變不驚地回答説,六把卡賓槍和德國將領佩劍,是在訪問歐洲之時,艾森豪將軍所贈送;手槍和曲管槍是巴頓將軍贈送之紀念品;至於武士佩劍,是麥克亞瑟和岡村寧次所贈送之紀念品。這些物品堂而皇之地擺在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我何來私藏武器之罪?」
這些「暫由國防部保管」的珍貴紀念品,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家如囚籠,那顆心卻不能被鎖住
廖先生告訴我,孫立人到台灣後,曾帶過「成功軍」並親自設計火炬徽章。後來,「成功軍「被老蔣解散,此徽章成為中油的標識。巧合的是,在孫將軍故居的對面,後來開設了一間中油的加油站,火炬徽章高聳而醒目,似乎是向將軍致敬。如今,孫立人紀念館將火炬作為其標識。
在故居大門旁邊的院墻上,可以看到多處瞭望口。廖先生説,這是特務們觀察外面情況的地方,若有非常情形,可以架槍射擊。在對面的樓房內,還設有一個監視站,有機槍對準孫宅,特務二十四小時輪班監控。在後院一墻之隔的地方,就是保密局的一棟小樓,頂樓設有機關槍的基座,槍口對準空中,是用來打直升飛機的,表明當時蔣介石非常擔心美國人派飛機來營救孫將軍。
廖先生告訴我,孫家的服務人員,如門衛、司機、清潔工等,全都是情治人員。蔣經國專門挑選了一個神槍手到孫家來當廚子,此人受命在孫將軍若要逃走之際,開槍擊殺之。廖先生又告訴我,紀念館開始整修時,施工人員在孫將軍臥房的天花板中發現了兩個竊聽器。可見,當時的氣氛是何等磨刀霍霍。
在漫長的軟禁生涯中,孫立人可以在台中活動,出門有車跟蹤;若要離開台中,必須報備,得到允許才能成行。出國更不可能,雖然母校普度大學、維吉尼亞軍校多次邀請將軍返校參加校慶典禮,台灣當局始終不發給護照。
也許是理虧和心虛,蔣氏父子特別害怕孫立人出現在公共場合。孫立人畢業於清華大學,子女都就讀於清大。當局卻不允許將軍參加子女的畢業典禮。直到最後一個小女兒的畢業典禮,將軍幾經抗爭,才被獲准出席。當局又命令説:只能坐在普通家長的席位之間,且「只能動眼,不能動口」換言之,典禮期間,不能與周圍的人說話。
有一次,孫將軍的皮鞋破了,找到路邊一個補鞋小攤,補好了,孫將軍要付錢,補鞋者立正説:「我不能收總司令的錢,我是總司令的小兵!」這一細節被彙報上去後,看管人員當天就命令這位小兵搬家。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在孫立人被軟禁期間,常常上孫家服務的水管工鄭錦玉與將軍結為忘年交,得到將軍委託保存的一批資料。鄭錦玉移居美國後,計劃用這些資料寫成《蔣家誤我三十年》一書。消息傳出,蔣經國命令調查局阻止此書問世。
於是,調查局幹員以重金利誘鄭錦玉。遭到拒絕後,便威脅要殺人滅口。調查局局長阮成章命令第一科科長謝英源完成此事。然而,當時江南案的震盪讓特務系統人心惶惶,謝鬥膽回絕廖上峰的命令:「殺人的事我不幹。」就這樣,鄭錦玉才死裡逃生。
愛自由的人,為何總是被剝奪自由?
在胡適紀念館的「胡適與蔣介石特展」中,我看到一幅展板以「文武雙星」形容胡適與蔣介石。我不同意這一表達。如果説現代中國真的存在「文武雙星」那麽「雙星」應當是胡適與孫立人。
胡適與孫立人都是安徽人,都曾留學美國,深受美國自由主義思想洗禮,積極將美式民主憲政體制引入中國。胡適在文化教育界展開其事業,孫立人則在軍界展開其事業,一度都是意氣風發、光芒萬丈,最後又都以悲劇收場。是因為他們的思想和作風遙遙領先於中國的現狀,還是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與現代民主理念格格不入?躡手躡腳地走在孫將軍故居的走廊上,我的心中一直在追問這個問題。
孫立人性格直率,持守以下三個重要觀念:軍隊國家化、社會民主化、教育制度化。這些思想爲兩蔣所不容,反倒與《自由中國》群體相近。孫立人試圖在軍隊中取消政工幹部,引起了蔣經國的猜忌,禍根由此埋下。
硝煙瀰漫之際,蔣介石需要孫立人的軍事才幹。但當台灣的局勢稍一穩定,孫立人的才幹反倒成了蔣介石的心腹大患。蔣介石在最後一次接見孫立人時説:「我看你只會練兵,不會打仗,你再聰明能幹,還是難逃我的手心。」多年之後,孫立人向友人描述當時的情形,還模仿蔣說話時的手勢。
蔣又説:「你為什麼要去和美國政治人物來往?這不是你可做的事情,你也少與胡適、蔣廷黻、葉公超、雷震等這批政客來往。」蔣氏心胸之狹窄,由此可見一斑。
此前,美國軍事考察團與蔣介石之間有過一次對話。蔣詢問説:「在中華民國的將領中,有哪一位將領可以指揮二十萬軍隊作戰?」
美軍考察團團長回答説:「只有孫立人將軍可以指揮二十萬以上軍隊作戰,其他皆不行。」
蔣再問説:「那陳誠將軍呢?」
美方回答説:「陳誠將軍只能夠當一個團長的職位。」
這一問一答,弄得場面很尷尬。
蔣介石再次洞悉美國政府對孫立人的重視,已威脅到他的政治地位,孫立人遂成為其政爭的死敵。
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美方確實有過以孫立人取代蔣介石的設想。孫立人雖然對蔣氏的獨裁和腐敗相當不滿,但並沒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儘管如此,孫立人還是不幸地成了一群嫉妒狂的犧牲品。
歷史固然不能假設,卻可以遐想:假如一九四八、一九四九期間,孫立人接受美國當局之邀請,出來掌管台灣,成為新政權之領導人,以其超人的才智與膽識、愛民如子的民主作風以及之國內外的聲望,中華民國的歷史也許將完全改觀,台灣絕不會有漫長的白色恐怖時期。
孫立人之前半生,爲國家和民族爭自由;其後半生,卻不得不爲自己爭自由。被囚禁的老鷹依然是老鷹,濃妝淡抹的麻雀依然是麻雀。台灣解除戒嚴後,孫立人再次從歷史中消失:迫害孫立人的國民黨,不願揭自己的傷疤;而傾向本土的民進黨,也對孫立人這個來自中國的軍人不感興趣。英雄總是孤獨的。
在孫立人百年誕辰之際,維吉尼亞軍校發出了一封給中華民國人民的信,信中寫道:「我們爲這位中國之子,也是維吉尼亞之子的孫將軍,感到無限自豪……願他爭自由的勇氣與精神永垂不朽。」我想,這就是對孫立人最好的紀念。
作者:余杰 (中國旅美獨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