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些,別說你去過京都

劈頭就寫京都是個討厭的地方,大概很多人都會遲疑吧,我雖然在京都市出生成長,但20歲以後便深深體認到這一點。因此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全心喜愛這個地方,儘管我依然居住在京都附近。

剛才自我介紹說我生長在京都市,但我得迅速補充幾點。我出生的地方是右京區的花園,就在妙心寺南側。5歲的時候全家搬到同在右京區的嵯峨,清涼寺釋迦堂的西側,後來便在嵯峨居住了約20年。在我的認知裡,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嵯峨小孩。

不管是花園還是嵯峨,都歸在右京區,以行政區來看,皆屬於京都市。因此我說自己生長在京都市,這樣的介紹如假包換。但我為什麼還是對這樣的寫法感到抗拒呢?京都以外的人大概很難領會箇中奧妙吧。不過若是住在京都市區,所謂「洛中」地方的人,就會立刻恍然大悟:原來井上是嵯峨人啊,那就不是京都人了。

有些地區即使行政區域屬於京都市,但卻不被洛中人視為京都。圍繞市區的周邊地帶,所謂的洛外地區,向來不被視為京都。哺育我成長的嵯峨,就位於京都的西郊,說白點,就是向來被視為偏鄉的地區之一。

我無法大聲的宣告自己在京都市生長,若是這樣說,就好像在給自己留餘地,暗示別人我是在洛中長大,想給人一種我是洛中人的印象。但我不希望別人以為我如此巴望,尤其不願意被洛中的京都人這麼想。因為我就是一直以來被他們當成鄉下土包子、飽受歧視的嵯峨人,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對說自己在京都市長大的這件事感到抗拒。不過若說自己是京都府人,我就不怎麼猶豫了。我打算在折口的作者介紹處,說自己是京都府人。

讀者可能會覺得出生地只是件芝麻蒜皮的小事,沒什麼好計較的吧,但京都這個地方的毒性,就是可以用這點小事把人逼入絕境。已經被逼到精神中毒的,絕對不只我一個人而已,肯定有不少洛外人與我同病相憐。我不會說其他地方的人沒有這種心理糾葛的煩惱,但洛中人為周邊居民帶來的糾結,是分外不同的,所以我想從京都特有的、彌漫於這個都市的瘴氣開始說起。

挑糞的鄉下人

京都的町屋近年來大受歡迎。町屋是傳統商家建築,但現在仍居住在町屋的人已寥寥無幾,做為生活空間,町屋已逐漸迎向末期,但有愈來愈多的地方將町屋改裝為服飾店或咖啡廳重新利用,也有不少觀光客熱衷於尋訪町屋。

也有些町屋像杉本家住宅那樣,成為博物館對外開放。杉本家在京都下京延續了近三百年的歷史,現在仍在綾小路新町的住家──同樣是一棟氣派的町屋──維持著世家望族的生活。杉本家住宅除了可以一窺町人生活的風貌,也因為改裝為咖啡廳,變得更有看頭,是個值得向古民宅愛好者大力宣傳的景點。

我年輕時也拜訪過這處杉本家住宅,當時是1977年,它還沒有變成博物館。與杉本家素不相識的我,踏進了並未向一般人開放的那棟私人住宅。當時我隸屬於京都大學建築系的上田篤研究室,這裡正在進行町屋的研究,杉本家住宅的建築物也名列調查清單。而我被派去杉本家,徵求他們的同意,也就是去跟人家說:我們想要攝影、測量府上房屋,懇請同意。

我預先致電,並在約定的日子前往拜訪,見到了初次晤面的第九代當家,已故的杉本秀太郎先生,並恰如其分地傳達我方的請求,杉本先生亦爽快地答應調查。不過也許是我那疑似京都話的腔調引起了杉本先生的好奇,他問:

「你是哪裡人?」

我回答:

「我是嵯峨人,就住在釋迦堂和二尊院那一帶。」

聽到我的回答,杉本先生應道:「真令人懷念。」難道是他對嵯峨有什麼深刻的回憶嗎?沒想到他接著說:

「以前那一帶的農民常到我家來幫忙挑大肥。」

年輕人大概不知道什麼是「大肥」嗎?為了慎重起見,先在這裡說明一下。

直到20世紀中葉,日本的農業依然是以人的糞尿做為肥料,說白點,就是拿大小便去澆菜施肥。從事農耕的農家,三不五時便會前往城鎮挑大肥。他們到鎮上人家的茅廁撈汲糞尿,裝入專用的容器,再用推車運回來,儲存於田裡的水肥場,對於提供水肥的人家,就以收成的蔬果做為謝禮。

「到我家來幫忙挑大肥。」這句話在字面上,姑且是帶有感謝之意,既然都說「來幫忙」了,表面上還是得將它解讀為感激。然而我卻不由自主地聽出其中的揶揄之意。嵯峨人唷?鄉巴佬嘛──這無疑就是在強調這個罷了,我就這樣被初次見面的洛中名家當家給酸了。

作者:井上章一(日本關西建築、文史學家)

(本文摘錄自三采文化出版的《討厭京都--古都背後,不可一世的優雅與驕傲》)

京都市中心與西郊。   圖:翻攝自《討厭京都》。

作者井上章一將在京都生活60多年的觀察與思考,完成這本《討厭京都》新作。   圖:三采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