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謗聲易弭怨難除,秦法雖嚴亦甚疏。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

這首清代詩人陳恭尹的《讀秦記》,用在中國流亡作家余杰與他的新著《我也走你的路—台灣民主地圖第二卷》,真的是再貼切也不過了。

十多年前還在當編輯時,為了邀對岸作者寫稿,遇到幾位文革時下放到農村的基督徒。在通電子信時,他們告訴我許多當年在「上山下鄉」時所看過聽過的故事。我看了之後很感動,原來他們至今仍沒忘記「文革」這場災難,沒忘記那些仍在困苦中的農民,但其中有一位弟兄說得好,他說:「我只是沒忘記自己的青春而已」。

後來他們要我別只看不寫或只寫心得,也該講一些網路上搜尋不到的台灣故事。但我是出了名的「宅男始祖」,除了當兵那兩年以外,很少離家,所以我能寫的青春紀事,大多只是服役時的經歷,還有那時所聽到的一些故事。

寫了兩年後,他們又勸我不要只貼在他們封閉的社群,應該在對岸較有人氣的論壇上發表,因為這些文章可以讓他們更了解台灣,也能體會到民主、法治與人權,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於是我接受了建議,到他們所推薦對岸號稱最民主,尺度也最寬鬆的網站《貓眼看人》發表。

其實我的文章裡從未提到現實政治,而且我對統獨也毫無興趣,寫的全都是當時算來就已經是二十年以上的台灣往事;可是對岸即使號稱「最右派的網站」,編輯們還是常委婉的告訴我,他們又被「上級命令」要刪改拙作(這「上級」並非他們公司內部的人)。

我自己也是慶幸能從戒嚴時代平安走過的文字工作者,很能體會編輯們的為難,心想反正寫這些文章貼出後又沒有稿費,刪改往往會影響文章的完整性,索性自此不在對岸發表,只貼在我自己架設的部落格《你不知道的台灣》裡。

我本宅男,躬耕於鍵盤,苟全拙作於台灣,不求聞達於中國。默默耕耘部落格多年後,意外獲得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首獎,因而得以結集出書。很多對岸網友來台觀光或參訪時,總會買上幾本,在出版業的寒冬成了些許炭火,但始終無法拿到書號,得以在對岸出版。

這段親身經驗讓我更能體會,現今對岸文史工作者的處境,其實就跟戒嚴時代的台灣一模一樣,我們都走過同樣的道路。如今暴君父子的屍骨,已被浸泡在福馬林裡多年,台灣成為華人世界言論自由度最高的天堂,對岸的民主進展卻依然牛步。雖不至於焚書坑儒,但禁書囚儒仍時時可見,余杰的遭遇也就說明了這一切。

我有些其他教會裡的弟兄姊妹,每逢龍年就過得很不安穩。因為他們教會裡有些傳道人教導說「龍」是一種受詛咒的魔鬼,偏偏戒嚴時代政府又定義我們是龍的傳人,平常端午划龍舟、到處屋頂雕龍畫棟的就讓他們很不自在,舊的紙卡健保卡上竟然還印上一隻龍,讓他們更「恐」龍色變了。

其實「龍」這個字只在《聖經‧啟示錄》裡出現,牠是一種七個頭、十個角的dragon(怪獸),和中國人想像的豬鼻、鹿角、蛇身、魚鱗、雞爪的那種「龍」毫不相干。但因為早期來華傳教士所譯的聖經這樣翻譯,讓很多中國基督徒背負了許多不必要的禁忌。

同樣的道理,回頭看「民主」這個名詞,也要有同樣的警覺;葉公好龍與某些基督徒惡龍,都是望文生義,不明究理。我們為一件事物做「定義」,首先就要將這個的詮釋對象做一適當的描述,其次則是將容易與它混淆的東西畫出界線,以顯示這件事物的特性與範圍。所以每個名詞都有廣義與狹義的定義,民主當然也不例外。如同余杰自己所說:

「這個系列雖然名為『台灣民主地圖』,但我所關注的價值絕不僅僅是民主,而是與之息息相關的自由、人權、憲政、共和等整體性的普世價值。

近代自康梁以來,華人文化圈中特別重視民主這個概念,結果民主在國共兩黨那裡蛻變為蘇俄式的『民主集中制』,或為多數人肆意對少數人實施暴政,或為獨裁者肆意對民眾實施暴政。所以,才會有毛澤東和蔣介石這兩個獨裁者分別在海峽兩岸做終身主席和終身總統,不到死亡降臨,絕不放權。

長期以來,我們過於看重形式上的選舉,後來才發現,即便有了某種形式的選舉,若沒有權力有效分割和制衡的憲政共和體制,沒有對人權和自由的充分保障,選舉不過是特權階層的遊戲罷了。」

所以,余杰在他的《我也走你的路—台灣民主地圖第二卷》裡,特別選擇一批台灣人熟悉,但對岸觀光客不見得青睞的地景,用以彰顯人權與自由價值的重要性,以此形成廣義的民主理念。但在他的書中,也對台灣人是提醒,更是忠告,例如他說:

「特約茶室展示館中的文字與圖片說明,基本上還停留在『軍中樂園』的層面,國民黨當局一方面無限美化『特約茶室』中侍應生的生活環境,一方面卻又高調譴責日軍的慰安婦制度,同樣都是慘無人道的軍中性奴隸制度,為什麼有的是選擇性的失明、有的是選擇性的看見?從這兩處地景的歷史敘事就可以看出,台灣的民主運動史和人權史的建構遠未完成。」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余杰是一個熱愛旅行的讀書人,他周遊各國後寫下:「到了台灣,我才驚喜地發現,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與民主、自由、人權有關的地景,似乎比以上那些大國還要多。因為,在晚近四百年以來,台灣人在奴役與自由、獨裁與民主、殖民與獨立之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顆顆勇敢的心,可歌可泣、可圈可點,更可留取丹心照汗青。」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國不同時。余杰是被對岸放逐的作家,卻為台灣民主發展做了最忠實的記錄。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