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去世的消息來得非常突然。兩天前,在台大交響樂團與日本小提琴家久保陽子的名曲名琴音樂會上,我相信是看到他的背影,旁邊坐著前駐日代表羅福全。
因為工作忙,我聽了半場就先走,沒上前打招呼。現在我充滿懊惱沒有這麼做。
黃主席是一輩子追求台灣獨立的老革命家,我是新聞工作者,但我們的交情主要是工作以外的關係。
1991年,我獲得新聞評議會的研究獎,拿了一筆獎金,可以到國外考察三個月。第一站我在日本停留一個月,一位朋友建議我利用這機會認識黃昭堂,那時他還是國民黨政府黑名單上的人物。黃昭堂約我在東京新宿地鐵站見面,然後到站前一家他熟識的居酒屋喝酒。
事情是從他點一種產在東京灣春夏之際,比較特殊的魚開始的。我們談到了在日本的魚、在台灣的魚,而因為我幼年在澎湖成長,也談到了在澎湖的魚。
黃昭堂顯然對澎湖有特殊的回憶,他開始談起大學畢業後,在澎湖當預官一年半的日子。
他說,那時他是年輕小伙子,離島假日無處去,便在街道上亂逛。有一天,他聽到一家醫院(現在應該叫診所)樓上傳出鋼琴聲,因為自己拉過小提琴,一時好奇便自我引介,走進醫院去認識主人。
黃昭堂說著說著,我聽他的描述,怎麼愈聽愈像是我過去在馬公的家。我說出父親的名字,嘿,居然天下就是有這麼湊巧的事!
我的父親蘇銀河,畢業於日本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戰後回台灣,帶著一點史懷哲情懷,到澎湖當離島醫生12年。他喜歡古典音樂,自己演奏好幾種樂器,會作曲,能編譜,寫過澎湖縣歌,還組過善友和澎友兩個管弦樂團。
他能喝酒,好交朋友,在澎湖期間,許多台灣本島到澎湖的預備軍官,特別是台南家鄉來的,或是喜歡音樂的,都經常在我家出入。我聽說,常常在榻榻米床舖下的空酒瓶拿去賣,就足以購買回台灣的船票。而黃昭堂是台南人,會拉小提琴,而且顯然很能喝酒。
後來,黃昭堂在一些比較輕鬆的場合,講了好幾次他的包皮被我父親割掉的故事,他繪聲繪影講得非常傳神,消遣自己不遺餘力,自立的同事陳銘城還把它寫到報紙上去。
只是後來我跟父親查證這件事,他說不記得了。他雖然是名校訓練出來的科班外科醫生,但當離島醫生,就是甚麼都割,割多了,就忘記割了誰的甚麼東西了。但對黃昭堂而言,這是何等切身大事,所以應該錯不了吧。
1992年,黃昭堂流亡海外34年後,終於回到台灣。我們還是有見面機會,好幾次他都提到希望再見到我父親。可是黃主席忙於獨立建國大業,我父親則身體不便,大部份時間隱居在台南,他們始終沒有再碰面。幾年後父親去世,我們為父親舉辦家族音樂告別式,黃昭堂也出席了,為此嗟嘆不已。
從德國回來之後,我與父親有很好的的關係,亦父子、亦朋友。父親去世,我非常懷念他,對他生前的朋友也都有特別親切的感覺,彷彿從他們身上還可以再呼吸到一點父親的氣息。每次和黃昭堂見面,便是在這種感覺上特別愉快,而他也都很自然地、沒有壓迫感地釋放出他在你身上看到故人的神情。
自己有堅定的主張,卻能為別人設想,不予人太大壓迫感,對自己坦率面對,是作為台獨聯盟主席的黃昭堂一種非常特殊的人格特質。
他常說自己記性不好,記得了別人好處,卻常常忘記別人壞處。其實,他只是要提醒,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老記著別人的缺點。
有一些文章稱黃昭堂出身台南望族,他自己卻坦白說,是母親「儉腸耐肚」,讓他這個僅存下來的男孩予取予求。別人以為他是「好額人(有錢人)」出身,其實他只是漁農村好過日子的草地囝仔而已。
他太久生活在日本社會,又是搞體制外的革命,習慣豪邁的講話和動作,甚至有明顯的日本大男人作風。他說自己是「無情」男子,不是好丈夫,狀似瀟灑,其實是因為為革命奔走,對妻兒有歉疚感。他太清楚自己的缺點,不吝自我解嘲,也經得起別人批評,這些缺點就顯得像明月之蝕了。
黃夫人去世之後,我聽說,他處理掉回台時用退休金在北投所買的一個小公寓,去還一筆不屬於他個人的債務,然後搬到附近一個租來的更小的空間,獨居在那裡。組織裡面的一些老戰友,都會設法安排有人和他一起吃飯,一起聽音樂會,怕他在公務之餘,生活得太寂寥。這種同志情誼在今天社會已經少見。
有一次餐敘後我送他回家,在他小小客廳裡陪他多喝兩杯,他提到,一個家族後輩會經常到他住處協助起居飲食,可是他不太喜歡。我知道,他打從心底不想給人添麻煩。現在他用這種壯烈的方式驟逝,雖然許多人覺得不捨,但不也正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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