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在我十歲時去世。

父親的亡魂,傳說,不會回來了。只會在頭七的時候出現,但是我在頭七的時候並未看到他。

也許他過於疲倦。

祖父留下十五甲的土地,分給五個兄弟,弟弟們希望將土地出售,因為他們有的在國營企業工作,有的自己開貿易公司,這些土地只能賣掉,爸爸不 肯,認為變賣祖產使家門蒙塵、祖上無光,堅持自己耕作。

弟弟們埋怨在心,只能要求分紅時獲得較優厚的報酬,父親一肩挑起這些果園的耕作,奔波勞苦,經常農曆過年前好不容易將錢還清,結果過完年又去借錢,我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

其實是被這種不能變賣家產的守舊觀念所害,最後罹患肝癌,留下我跟母親兩個孤兒寡母。

與其說我恨父親,不如說我對他無感。

尤其時日越長,年歲越長,越無感。

一開始,我是恨他的。

恨他的所有一切,恨他的暴力,恨他太早離去。恨他留下我們母子二人孤苦無依。

過了五十年,也就是等於半世紀。沒想到,最近我開始想起他。

父親的亡魂,到底在那裡?

我想見到你。

我有很多的問題要問你。

自從你去逝之後,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小學最疼愛我的老師眼見我成績下滑,忍痛打了我,她上課的時候,我那時候在教室的抽屜裡面演布袋戲。

我打了人生第一次架,也是最後一次,輸得很慘,直到上課鐘響,老師走過長廊,他仍不罷手,因為我指控他是小偷,他偷走了親戚送我的一對全新的鋼筆,那對鋼筆,是他放學後堅持跟我到家裡,趁我離開房間時,打開抽屜拿走的。

一個小偷,無恥的小偷。

他被我罵到面紅眼赤,但仍堅持不承認自己是小偷。

他把我壓在地上,地上全是乾燥的泥土,這種泥土很容易沾到制服上面,他壓著我的臉碰觸到地上,然後叫我收回指控,沒有人會在被逼迫的情況下收回指控,尤其是像我這麼倔強的人。

老師看看我們扭打在地上,並沒有出面阻止,他只是直直往前走,進入教室,壓迫我的那位同學最終放棄逼迫我收回指控,他站起來,走回教室上課,我則起身,慢慢走回教室。

老師看看我們,仍然不發一語,繼續上課。

從此,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正義。你知道嗎?

文學可能是我的避風港。

小學五年級,你剛剛離開沒多久。

我對於課業的興趣不高,哥哥從外面的書局帶回幾本課外書,都是世界名著,譬如雙城記、悲慘世界、基度山恩仇記等,好奇心的驅使,我開始閱讀課外書,並且上了癮。

我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大姊的一口木櫃,裡面放置不少雜物,衣服、照片等,還有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卡繆的異鄉人,這就是我小學五年級閱讀卡繆異鄉人的由來。

不是跟隨時髦,純粹是生命中的偶然。

我不懂其中的很多情節,葬禮、性愛、殺人等,看著看著,只是覺得裡面主人翁的情節相當荒繆,對,就是荒繆,然後返照自身,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很荒繆,這是我第一次興起自殺的念頭,我思考自己的人生,覺得毫無意義可 言,不懂自己為何要繼續活著。

回想你出殯那天,最愉快的事情,可能是我站在哥哥旁邊,他時時刻刻照顧著我,讓我覺得自己重新有了依靠。

當棺材要入土的時候,法師念起了一連串好笑的咒語,眾人都跟著大聲呼喊「有噢!」母親看到我微笑後,大聲咒罵我。我才驚覺此時微笑好像很不得體,讓我想起在西洋電影裡面喪禮中微笑的小孩好像都是撒旦的化身,但是,當時我只是覺得眾人像瘋子一樣跟著大喊「有噢!」確實很可笑,直到現在,我仍然現在那個情景是可笑的,不過,母親現在應該不會咒罵我了,我應該也不會容許這種荒繆的情景出現在他的葬禮儀式裡面。

那可能只會有幾個香光寺師父出現,念著心經的場景是我設想的母親葬 禮,而他不忘時時諄諄教誨我,不要安排那種一對需要二十萬元的白獅子,而且我從來不知道那種葬禮儀式有什麼意義。

我後來並沒有信奉任何宗教,正確地來說,我應該是一個「不可知論者」,意思是我相信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包括神的存在、鬼的存在或者靈魂的存 在,但我不知道他們存在的樣態,我也無法證明它們的存在,同樣地,我也無法否定它們的存在。這樣解釋及理解信仰,應該是受到康德哲學的影響,我每次解釋不可知論者的時候,總喜歡引用康德,亦即上帝並非人的理性所能認知及證明,「窮盡論理之路,以開信仰之門。」

我知道,對你而言,很難理解我現在的思維模式,不識字的母親更是如 此。你雖然念到國小畢業,但應該也很難理解。可是,讓子女受教育,不就是您的理想嗎?只是,這個世界太複雜了,越想理解他,就越陷入這個知識的泥沼而無法自拔。

也還好您離開得早,不然,當我處於青少年的反抗期時,不知道我們要如何地爭吵。

有一本書,叫做「阿拉斯加之死」,講述一個美國青年為了找尋自我,獨自一人跑到阿拉斯加的荒野求生,不幸在野地裡面死亡。我看到那本書的時候,想像我自己可能是那樣的結局,或許是因為您早逝的關係,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我後來就慢慢不再有自殺的念頭了,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守寡的母親。

當你離開後,這個家,對她而言,顯然過於沉重。

我還記得,在你的葬禮上面,她放聲大哭。你把這個家的重擔丟下,留給她一個人去承受,她如何承受得起?

每思及至此,我就覺得,你的死亡,是一種罪惡。

難怪天主教徒如果自殺死亡,就無法上天堂。

我知道,罹患肝癌,對你來講是一個折磨,應該很痛苦,所以您最後選擇喝農藥自殺,只留下兩封遺書在佛堂。

還在小學念四年級的我,早上負責到佛堂燒香,看到那兩封遺書,曾經打開過,但我還是看不懂,只好默默地將遺書放回信封,拿給母親。不識字的母親,又交給祖母。祖母看了遺書,眼淚流下來,跑到您的病床前,哀鳴似地叫了兩聲您的名字,「朝宗!朝宗!」媽媽便驅趕我前往學校上學,大概是不忍讓我看到那種情景。

放學回到家,家裡的氣氛特別淒冷,祖母一看到我,就叫我去病床前看看父親,此時的父親滿面哀容,好像在哀悼那個死者一樣,仔細想想,好像是在哀悼自己,也就是您吧!

您看到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伸出無力的手,摸摸我的頭。

從小遭受家庭暴力對待的我,其實一直對那隻右手,心存畏懼,我有點害怕,你摸摸我的頭,然後就無力地收回,收到一半的途中,手臂就下垂了。

我回到廚房,看著母親哭紅了雙眼。

此時,祖母臉上已無任何表情,比死人更像是死人的臉,不知道訴說著什麼,對於十歲的我,無法理解。

我因為害怕,無法再進入父親的臥室,只好找一個陰暗的角落躲起來。記憶中,那時候二十歲的哥哥從黑暗中衝出來,抱著你的身體,放聲大哭,那時候的你,身體軟趴趴的,已經缺乏知覺了吧!?

我看著那個情景,極度害怕,不敢接近,直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才開始緩步上前,我只看到哥哥哭滿眼淚的雙眼,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我只記得家裡擠滿了人,我躲到自己睡覺的房間,可能是因為還沒吃晚餐,肚子很餓,母親煮了一碗麵給我吃,正當我端著那碗麵回到房間,準備要吃一碗熱騰騰的麵,最小的叔叔看到我,罵我「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吃麵!」

我嚇到把碗放下來,此時的我,真的很想哭,眼淚把眼睛遮住了,看不清楚,直到有人安慰我,說「沒關係!吃吧!」我才開始吃那碗已經冷掉的麵,陽春麵,印象中安慰我的好像是母親吧!

第二天一早,我依然去上學,但出門前就有人叮嚀我,如果上課上到一半,有人去帶我,就跟他回家。

果然,上午上課上到一半,我隔壁鄰居的阿德叔就來帶我回家,我還沒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一付巨大的棺材,上面綁了很粗的麻繩,有人命令我要用肩膀扛起那個麻繩,我感覺像是被山壓住一樣動彈不得,肩膀很痛,我承受不 住,就倒在地上,立即聽到旁邊幾個大人的咒罵聲,我不敢聲張,又聽從吩咐試了一次,這次阿德叔蹲在我旁邊,幫我一起扛,我的肩頭頓時輕鬆了許多,這時候旁邊還是出現咒罵聲,大意是說我不孝,連棺材都扛不起來,還要別人幫忙,我也不敢應聲,也不敢回嘴,更不敢抬頭,哥哥這個時候不在,可能是回軍營了,我心想「要是有哥哥在,該有多好!」在一團混亂中,我終於完成了扛棺材的任務。

那付棺材,後來就停放在客廳,裡面應該是裝著你的身體。我們輪流守護著你的身體,但是我太睏了,很早就去睡了。

傳說中,逝者於頭七返回家門。

我並未知覺這件事發生。

或者說,我並未期待這件事發生。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較像是一個惡靈,我倒寧願你迅速遠去。

我並非不願懷念你,只是摸索著記憶,至今,令人懷念的生活片段並不多。

生命中短短的十年,我只記得你去世前,曾經到竹崎的農藥行工作,中午時,母親令我到農藥行尋你,她說,爸爸會弄飯給你吃。

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摸索著路徑到農藥行,你打開電鍋熱了一些飯菜,我吃完飯菜,平安無事回到學校,突然,感覺到來自父親的一點溫暖,僅僅是一點點,也讓我感覺到很滿足,但在十年的歲月裡面,也僅有這一點點的溫 暖,可以讓我稱之為「父愛」。

如果真的有鬼魅的存在,我倒是想要見見您的亡魂,我想,我現在應該不會害怕了,害怕被暴力相向。我現在懷抱的心情是好奇,對於您往生的好奇,您罹患肝癌時的心情,您如何面對死亡,您選擇喝農藥自殺的心情?您的一生有快樂的時刻嗎?有痛苦的時候嗎?您如何感受到痛苦呢?您對痛苦的感覺是甚麼呢?我也想知道,因為我的人生也常常遇到走不下去的時刻,讓我感受到痛苦萬分,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您能夠告訴我嗎?人為什麼要活著,我曾經問過母親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我。

人生有許多問題,她都無法回答我,母親不識字,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她除了一輩子是農夫之外,沒有正式從事過其他職業。

她娘家在阿拔泉,嫁到羗仔科,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很少去過。

我的人生,每次遇到問題,幾乎都靠我自己去摸索答案,或者出路。

我的童年,並非沒有快樂。

我經常在夢中飛翔,飛得高高的,從我家出發,用雙手拍拍翅膀,然後就開始起飛,越飛越遠,我可以看見我家屋頂,旁邊的果樹,檳榔,更遠處的竹林。還有一條清清小溪,流過我家前面的一大片稻田。

那個時候,我在夢中,是快樂的。

我看得見藍天,藍天是快樂的。

我看得見綠地,綠地也是快樂的。

我看得見溪流,溪流是快樂的。

我看得見竹林,竹林是快樂的。

我看得見家,家是快樂的。

我並未染上憂鬱症,大概是環境不容許。

尼采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面對人生的遭遇,我無法樂觀,但也沒有辦法悲觀,我必須生存下去,除非我選擇死亡。

但是在我無法理解人生的意義之前,我無法選擇死亡,因為,我雖然找不到生存的理由,但是我也找不到死亡的理由。

國二的寒假,母親病倒了。

理由很不堪,母親懷孕而且自行墮胎,導致卵巢發炎。

你去世後,一個姓翁的男子一直來糾纏母親,你所遺留的一片山坡地與果園,母親自己耕種,非常辛苦,尤其是水果收成的時候,更需要幫忙。我當時尚且年幼,翁姓男子以「幫忙」為由,親近母親,再藉機性侵母親得逞。

一次夜晚,我聽見翁姓男子強行要性侵母親的聲音,母親一再出聲抗拒,我想要前往母親的房間阻止,但母親出聲攔阻,她苦苦哀求說,如果我進入房間阻止,會被那名翁姓男子殺害,我膽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直到那名男子得逞後離去。

我知道自己很沒用,無力跟一個成年壯碩魁梧的男子對抗,但是,我也怨你,怨你讓我母子落入如此境地。不,應該說是「我恨你!」,你的死,固然對你而言是個悲劇,難道對我們母子二人而言就不是嗎?

母親生病的那天晚上,我並不知道生病的緣由,母親吩咐我前往叔叔的 家,因為距離我家步行約五分鐘的叔叔家,家裡有電話,而我家沒有,只能透過叔叔家的電話叫計程車。

計程車來了,叔叔、嬸嬸幫忙將母親抱上計程車,途中母親暈倒了,個性比較急躁的嬸嬸一看母親暈倒,忍不住大喊「你如果死了,俊昇怎麼辦?」我才恍然大悟,小五失去父親後,我可能在國二再度失去母親,我也忍不住掉了眼淚,哭泣了起來。

上了車後,我跟母親一起坐在後座,我伸出手,企圖握住母親的手,被她推開了。

我知道,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母親對我是有怨的,雖然我只有國二,年紀還小,而我,卻無法怨恨母親,我只能怨你,但那時候,我已經不想怨你了。

我記得,母親被性侵後,接納翁姓男子到家中繼續往來,並且幫忙農務,我很不解,質問她,「這樣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爸爸!?」

那個時候,她冷冷地回答我說,「你爸爸已經死了!」

對的,我知道你已經死了。

但是,直到那個時候,你在我心中,才「真正」死去。

那天晚上,我夢見你的亡魂。隔天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機電子記事本裡面留下了一首詩。

致父親的亡魂 沒有返家的頭七

是您留給我的遺書

我從農藥味中醒來

拿著兩封生命的殘缺 在媽祖婆與觀音佛祖前祭拜

媽媽的眼淚

是早餐的調味料祖母的呼喚

喚醒的只是肝癌的癌細胞

扛不起的棺材

裝滿道德的譴責

師公荒謬的祭辭

是鄰里街坊不孝的藉口

我從那時開始逃家

流浪的靈魂從未回歸

直到臨死前的深夜

我夢見您的身影蹣跚

面貌模糊

已經聽不見

我對於死亡的迷惑

只有兩封空白的遺書

殘留在供桌上的魅影燭火搖晃

香灰在誦經聲中墜落⋯⋯

作者:陳竹奇,高雄大學退休教授。右手寫歷史,左手寫文學。台灣嘉義人,目前從事台灣文學研究。主要領域為現代性、後殖民書寫,專事寫作。

出版詩集《光影之間》、《這究竟仍是一場夢》
短篇小說集《以父為名》、《涵碧樓傳奇——雲林故事集》(致良出版社)
長篇小說《Psoseongana》

圖為阿里山。   圖:阿里山林鐵文資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