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中正日記》從1917年,迄至1972年7月為止,除了1924年份佚失之外,完整地保存蔣中正一生橫跨55年的日記,今(2023)年10月31日下午國史館將舉辦首批日記出版的新書發表暨座談會。館長陳儀深針對蔣介石55年的日記當中,與臺灣最相關的兩件大事接受本報專訪,包括二二八事件處理、以及八二三砲戰應對,八二三砲戰期間的「蔣杜會談」,確立了「臺澎金馬」的現狀。
有關蔣中正的功過與得失,來自臺灣社會內部的不同群體甚至來自海峽對岸,都存在著相當對立與矛盾的詮釋,其中不免「一個日記、各自解讀」。無論站在學術的立場或是臺灣的立場,國史館都希望「兩蔣日記」回臺以後所引起的討論,不要像過去一樣是100分(民族救星、世界偉人)與0分(昏君、殺人魔)的對立,國史館館長陳儀深認為蔣介石是一個有功有過的政治人物,如果大家願意面對他是一個統治臺灣25年的前總統,功過可以三七開、五五開或八二開等等,那我們的社會就可以在這個基礎上,有和解的餘地、可以繼續往前走,否則一直維持在100分與0分的差距,那就是繼續分裂下去。
國史館館長陳儀深在受訪時,細談了日記中的歷史。 圖:朱蒲青/攝。
探究二二八事件 曾多次飛去史丹佛大學抄錄日記
陳儀深過去在中研院近史所服務,早在1991年首次前往史丹佛大學有近半年的進修,充分利用東亞圖書館的資料撰寫第一篇二二八的論文,回台參加民間研討會的發表,那時也正是李登輝、郝柏村領導的政府開始從官方立場準備要提出二二八研究報告的時候。官方報告出版以後,所謂大溪檔案等等一手資料陸續公開,加上民主化的腳步,有關二二八事件的學術研究才漸上軌道,陳儀深館長表示,並不是2006年「蔣中正日記」在史丹佛大學公開之後才有二二八的學術研究成果,這是要首先提醒的。
不過,從「蔣中正日記」確實可以發現一些新的事實、或至少印證過去的認知。為此,2006年「蔣中正日記」在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公開以後,陳儀深曾多次飛去美國抄錄,二二八事件期間的日記是他首先抄錄的重點。例如1947年3月1日所載「臺灣群眾為反對紙煙專賣等,起而仇殺內地各省在臺之同胞」,所用的詞是「臺灣暴動」,但是到了3月底的本月回顧則說「臺灣全省各都市為暴徒共匪脅制,叛亂情勢嚴重已極」。使用「共匪」、「叛亂」的措詞,已經和陳儀的立場完全一樣,是欲加之罪。
其次,蔣介石在3月7日的日記中,一方面批評陳儀「不事先預防又不實報,及至事態燎原乃始求援,可歎 !」一方面卻批評臺灣人「久受日寇奴化遺亡(忘)祖國,故皆畏威而不懷德」,後面這六個字很嚴重,代表他對台灣人的成見,於是蔣介石的處置自然是「特派海陸軍赴臺增強兵力」。關於派兵的記載雖然出現在3月7日,但根據「大溪檔案」以及秦孝儀編纂的《大事長編初稿》,至遲在3月5日就已經下令了。
根據日記記載,當面向蔣報告臺灣情勢或討論善後措施的人,首先是臺灣省黨部主任委員李翼中(3月7日、8日),其次是葛敬恩(3月14日、16日)、俞飛鵬(3月20日) ; 蔣介石主動召見整編21師師長劉雨卿,日記記載是3月8日、9日兩次,若依照大溪檔案,劉雨卿將軍是在3月9日下午飛抵臺北,兩種資料是沒有矛盾的。
此外,國防部長白崇禧在這段時間可能是最常與蔣介石談「臺灣事」的人,因為他即將代表中央前往台灣「宣慰」,3月12日蔣介石的日記:「回寓與健生談台灣事,彼決暫缓行以待時局略定也」。事實上陳儀在3月6日即向蔣建議:「如派大員,亦須俟軍隊到臺以後,否則亦恐難生效力。」派兵是「威」、派大員安撫是「德」,後果不難想像。
最重要的是,蔣介石雖然在日記中批評陳儀:「未能及時報告、粉飾太平」,但是當3月23日國民黨三中全會決議對陳儀「撤職查辦」時,蔣介石認為那是不負責任的挾怨報復,「只求逞快一時而不問是非、不顧大局」,3月底日記作總結的時候還說:「三中全會意見錯綜幼稚紛紜,惟有置之不加重視而已」。換句話說,蔣介石運用總裁特權力保陳儀,讓他調回南京行政院,第二年且升任為浙江省主席。
陳儀深說,過去他參加撰寫《二二八事件責任歸屬研究報告》時,認為蔣介石應負最大的責任,除了根據他事前與聞臺政及事變中運籌帷幄(派兵決策等),還包括事後獨斷專行力保陳儀,結果當時臺省軍政首長沒有一人受到追究責任。
民國47年8月20日,蔣中正總統赴金門‧列嶼視察時表示:「共軍短期必攻擊金馬,23日傍晚共軍果然大舉炮擊金門地區,挑起八二三戰役之戰火。 圖:曾瓊葉主編,《同舟共濟:八二三戰役60周年紀念冊》(臺北:政務辦公室,2018),頁34。
八二三砲戰 蔣總統預判準確有所準備
針對八二三砲戰部分,1958年8月4日下午3時,國防部長俞大維參加蔣總統在陽明山中山樓召集的軍事會談,與會的有陳誠、周至柔、黃少谷、葉公超、美國駐華大使莊萊德、協防司令史慕德中將,俞大維後面還有列席的王叔銘和蔣經國,多數與會者認為赫魯雪夫訪問北平必將勸毛按兵不動,未必會攻打金、馬。蔣最後問俞,俞答:毛澤東必打,而且在3個星期之内就打;打金門又比打馬祖的機會高。
由於俞大維常常親自搭機偵查對岸的軍事動態,他的判斷與記述,有助於理解「蔣中正日記」為何「預知」八二三砲戰,8月6日蔣對中共的軍事行動做了預測 :
「共匪今日又宣傳其要求召開大國會議而超越聯合國範圍之外,此其與赫魔昨日所宣布要求召開聯合國大會意義大不相同,當另有用意所在。……可知其最近必有一次軍事攻勢無疑,但性質仍未敢抱有以武力徹底解決臺澎之決心,其意義或只在金馬乎。」
8月18日至20日蔣介石巡視金門、馬祖,自認「得益甚多,對將來作戰補益必大也。」8月20日蔣介石赴金門、列嶼視察時表示:「共軍短期必攻擊金馬」。23日傍晚,共軍果然大舉砲擊金門地區,挑起八二三戰火。
蔣經國護運巨砲到金門
民國47年9 月15日,蔣經國先生 (立者左6 )在金門慰勉投入對敵心戰喊話、碉堡訪問及傷患官兵救護等任務的國防部女青年工作大隊第四中隊隊員。〔楊艷麗女士提供) 圖:曾瓊葉主編,《同舟共濟:八二三戰役60周年紀念冊 》 ( 臺北:政務辦公室,2018 ),頁73。
陳儀深說,八二三砲戰的抵抗成功,主要是美國大力護航運補、提供飛機與響尾蛇飛彈、尤其是八吋巨砲,雙方「同舟共濟」的結果。9月14日第一批巨砲由沖繩海運來臺,從左營經馬公運往金門。蔣介石先從臺北飛岡山、轉左營港口視察裝載情形,蔣經國則攜帶總統手令全權負責護運的協調指揮。
9月15日、21日、27日巨砲分三批運抵金門,第一批新砲的專艦抵達料羅灣後,可以說是「在砲火中登陸」。9月26日,第一批巨砲初試啼聲,對岸「圍頭」各個敵人的砲位每一中彈,工事散飛、人員血肉支離、火砲破碎,對方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我方砲手們則是耳膜紛紛震傷,手錶也被震壞,「數十位砲手,沒有一個人的手錶是完好的。」
蔣介石對於8吋榴砲的效能有很高的期待,他在9月19日的日記中記載:「昨夜8英吋口徑重砲......安全運到(共3門),此乃金門戰局最重大之關鍵,故10日來之任務可說已成就7分矣。只要第2批3門亦能如期到達金門,形勢當可於下周改觀矣」。
「蔣杜聯合宣言」影響重大
關於「蔣杜會面」,蔣介石在10月12日的日記中記載:「杜勒斯要求我邀約他來臺面談問題,應審慎研究而以避免俄共與國際姑息政客誤認其為要求我金馬中立化而來也。」10月15日又寫:「接葉(公超)電稱杜(勒斯)決於21日訪臺……其對華政策有可能新的轉變乎,惟此僅為希望而已,阿們。」
10月21日上午10時,蔣介石與幕僚「研討談話重點與方針」大約2個小時餘,下午4點至6點半與杜勒斯會談,由葉公超翻譯,蔣介石在日記中記載「余以和善意態不與爭執為主之方針出之,完全談政策有關問題並未作結論,但一般當稱和諧無所歧異也。」
第二天(22日)上午進總統府,10點半與杜勒斯第二次會談,杜勒斯直截了當提出其預擬之說帖,「其內容消極方面不要我做者5項,其重點要在無形中成為兩個中國……無異求和投降也;余聽葉讀解後心中痛憤忍之又忍……,只告其此議准作保留……,容後再談。辭出即令少谷作擬答之大意。」
第三天(23日)晚上7點與杜勒斯第三度會面,8點宴會後專談金門軍事問題,陳儀深說,蔣提及原子重砲毀對方砲兵陣地、或由我空軍進行轟炸等事皆無下文,重點是這一天白天蔣介石修改杜勒斯所提的〈聯合公報稿〉,並增加2點:
包括「(甲)金馬與臺澎防務有密切關聯,(乙)光復大陸的主要武器為三民主義之實行,而並非憑藉武力,不料蔣介石責怪葉公超:「如此欺主無異賣國」。對其英文重修稿以「憑藉」改為「使用」(not the use of force),很不高興。
不過蔣介石在「蔣杜會談」後,在10月24日的日記中卻稱讚這位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此老言語一句不苟,思慮明澈而反應敏捷,殊為可佩。此亦美國人中所(少)見者也,余甚自愧遲鈍矣」。
蔣中正總統於1958年10月22日設宴款待美國國務卿杜勒斯。 圖:國史館提供
蔣拒絕中共統戰、緊緊拉住美國
蔣雖責怪葉公超,但在日記中也自我安慰一番:「此一結果可使美國人⺠安心,可續援助我而不致擔心引起大戰」 ; 另外,「此次所得者余以為乃登上實踐反攻之途而放棄其武力之虛名,不惟對國際而其對共匪心理之作用,或可使之鬆懈一點,未始無益耳。」
八二三砲戰的結局是很奇怪的「單打雙不打」,若仔細讀彭德懷具名(毛澤東撰寫)的告臺灣同胞書,可知是用來離間臺美關係,謂國共兩黨是自己人應該坐下來談,承諾雙日不打就是要給運補、喘息空間,而美國人不可靠,遲早會拋棄臺灣云云,好在蔣介石不為所動,不論在公開的新聞講話或是在日記中,都認為不可被中共的統戰所惑,他的立場始終是緊緊拉住美國。陳儀深館長回顧這樣的台海第二次危機,強調「蔣杜聯合公報」的結果是確立了臺澎金馬的領土範圍,並且把美國不支持武力反攻的立場文字化,臺灣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茁壯發展,這應該是蔣介石對臺灣有功的部分。
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的彭德懷。 圖:國史館提供
日記回臺以後
陳儀深表示,這批長達50年的日記,其內容不僅是私人的內心世界,更多涉及軍國大事要聞者,對於歷史研究的重要意義,實在不言可喻。國史館掌理纂修國史及總統副總統文物之典藏管理及研究,長期致力爭取兩蔣日記返國典藏,歷經10年纏訟,在2020、2022、2023年臺灣及美國法院終將兩蔣父子的文物所有權判給國史館;加上從2014年呂芳上前館長開始、歷經吳密察前館長以及陳館長本人任內的溝通努力,終於得到蔣家後人陸續的捐贈,今日國史館才能夠擁有這批兩蔣文物的完整所有權。
陳儀深強調,這次《蔣中正日記》(1948-1954)之所以能夠快速順利地出版,要感謝呂芳上前館長所主持的民國歷史文化學社,因為學社內的編輯同仁早已著手校正日記內容的正確性,也為日記中提到的人物及事件作註解,使得日記的深度、廣度大為提升;況且有相當部分的民眾很希望早日看到紙本,所以國史館才授權給民國歷史文化學社出版。國史館為了滿足研究不同年代之使用者的需求,日記原版的數位化將從最早(1917)年代開始,依序放入「國史館檔案史料文物查詢系統」。此外,國史館的修纂同仁目前也緊鑼密鼓地針對《蔣經國日記》進行校訂與註解,預計在今年年底就可以出版1970至1979年的《蔣經國日記》,敬請期待。
熱騰騰的首批將介石日記,終於要在明天展現在國人面前。 圖:朱蒲青攝
《兩蔣日記》歷經十年訴訟,總算回到台灣,由國史館負責管理典藏。 圖:國史館 提供/ 新頭殼合成
國史館與胡佛研究所檔案館有簽MOU, 圖為今夏8月3日陳館長率同仁在胡佛檔案館蒐集資料。 圖:國史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