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民主戰艦」之稱的前立委朱高正於22日病逝。曾經擔任前總統陳水扁的幕僚,也在鄭南榕「自由時代」週刊當過記者的郭文彬,參與過520農民運動抗爭運動,23日在臉書發文談到朱高正,他記錄自己和他的真實互動。文章一出,引來許多經歷當年的人,留言分享朱高正相關的訊息及對他的印象,一起拼湊一段「課本上沒有的台灣歷史」。
郭文彬表示,第一次聽到朱高正這個名字,是在1986年立委及國代選舉。當時民進黨剛成立,他是提名的雲嘉南區立委候選人,某次帶眾包圍某個官署抗爭,郭認為「他很帶種」。後來他以第一高票當選當區域立委。那時候在黨外公政會當公報兼職編輯(後來轉為民進報,作為黨的機關刊物)的郭文彬,作為黨的機關刊物。看到這種年輕英雄(他當時36歲,德國博士)當然很崇拜。之後,民進黨某次臨時全代會,補選缺額的中常委和中執委各一席,開票時,唱票員一路唸著「低溝靜一票」、被應該是支持他的黨員代表大罵:「是朱溝靜啦!幹XX!你才低溝!」唱票員嚇了一跳,連忙回應抱歉抱歉馬上改。那次,當選的中常委是朱高正、中執委是陳水扁、唱票員是楊秋興(後來的高雄縣長)。從此,大概可以看出三個人當時在黨內的地位對比了吧。
郭文彬敘述,民進黨巡迴各縣市、舉辦建黨說明會期間,來賓都會抱著募款箱,邀請會場內群眾自由樂捐。一般一箱裡的捐款都在兩三萬元上下,朱高正的那一箱,則銅板紙鈔塞滿總計共六十萬元,充分展現朱高正的「票房魅力」。
他表示,對朱高正評價的轉變,開始於1987年國安三法的審議。而這三個法案,在立法意旨部份都寫進所謂的四原則。民進黨認為,這四原則反民主、也有針對民進黨之嫌因而大力反對,因此在審議過程發生許多衝突。後來,朱高正突然提出所謂「退三換一」,意思是「接受國民黨的國安三法立法,但是四原則中、要求一個接受我們主張而去掉。」郭文彬表示,當時他在時代週刊當記者,完全認同雜誌社強烈反對「退三換一」的見解,執筆寫了好幾篇攻擊朱高正的評論,表示「退三換一」是自失立場、是承認惡法的合法性。
在某個時間點,朱高正突然提出所謂「退三換一」,意思是,我們接受國民黨的國安三法立法,但是四原則中、要求一個接受我們主張而去掉。
他的論述是,民主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多數和少數意見要找出平衡點,我們選票大約四分之一,四原則要求改變一個合乎比例;而且一直抗爭,到最後還不是被國民黨多數暴力通過,我們一個主張也實現不了 。
他當時在鄭南榕的時代週刊當記者,完全認同雜誌社強烈反對「退三換一」的見解,並且執筆寫了好幾篇評論,攻擊朱高正。
其中的立論是,民主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沒錯,但是台灣是正常民主國家嗎?百分之八十幾從不改選的老賊立委,憑甚麼說自己是執政黨?四分之一選票有四分之一席位嗎?這個思考沒有意義。退三換一是自失立場,是承認惡法的合法性!
除了上面大綱,這麼多年,他還寫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駡了他很多類似放水、投降、退卻、欺詐之類的。理想怎麼可以打折!24歲的他,真心這樣想著。
經過「退三換一」,郭文彬回憶到,有一天,他到立法院的民進黨立委黨團研究室,找人要採訪(忘記是誰,好像是吳淑珍)。當時的民進黨立委,總共十二人,加上助理,全部擠在一間辦公室,就是群賢樓對面那排房子(叫做紅樓嗎?)的二樓,好像就是現在的第十還是十一會議室那間。他進去,約好的立委還沒到,正隨便跟其他人聊天,朱高正進來了……
「你是誰?來這裏幹嘛?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很大,突然爆發,我嚇了一跳,囁囁嚅嚅回答:「我是自由時代的記者啊,我郭文彬,以前有給過委員您名片,我跟X委員有約……」
還沒講完,他咆哮打斷:「幹你娘!記者啥小!幹!自由時代是什麼臭雞掰!狗屁媒體!不要臉的下流東西!滾!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可是我是跟X委員……」
「幹你祖嬤!我咧幹破你家全家夥!叫你滾你還不滾是不是!要我把你打出去?」
旁邊一位立委(忘記是誰了可是真心謝謝您)想打圓場,「高正啊,辦公室大家的,人家來找那個誰,你幹嘛這……」
「你給我惦惦!幹!沒你的事!給我閉嘴!」他轉向我,我已經驚嚇到只剩下機械化動作的功能,急忙收拾東西、揹著背包,快步走出辦公室,在他一直叫嚷的三字經伴奏之下。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一路深呼吸,下樓梯,轉彎,眼淚、才滴下來。
1987年的11月,民進黨全國黨員代表大會在國賓飯店召開。他被當時的黨中央秘書處的叔叔,帶進會場當工讀生,幫代表貴賓們倒茶發資料等等。
「雖然我那時是自由時代的記者,也還是台大學生,當然這樣安排也有點方便我偷聽會議內容就是了」。「我在會場混著混著,看見我的老闆鄭南榕在會場一側走來走去,還一面發什麼文件」。
「主席!程序問題!現在會場發文件的人是什麼身份?文件是黨中央給大家的嗎?馬上處理!不要拖延!不要想包庇!」朱高正態度強硬吼叫著地提出了質疑。那個確實也不是黨內文書啦,是陳隆志教授寫的「台灣獨立的展望」小冊子,所以,會議主席(是姚嘉文主席還是江鵬堅我不記得了)裁定不准再發,工作人員把已經發的收回。
這樣就沒事了吧?他當時想。過了一陣子,會場某處突然傳來「啪」的很大一聲,然後整個混亂起來,「幹!乎死!讚乎死!」「銃三小啦,你們不要亂來喔!」
郭文彬說,老遠看見有人拿起椅子往下砸、有人翻桌、有人拉拉扯扯、有人對駡,也有人往地上踹踹踹……然後趕快跑到混亂的中心點,心裡有著不祥的預感,果然,鄭南榕倒在地上,好幾個人在踢他。順勢抱住剛打完好幾下的李文平(好像是當時的中評委還是雲林黨部評召),大叫「好了啦好了啦,打夠就好不要讓外面記者亂寫」,他好壯,二頭肌三頭肌和背肌都鼓鼓脹脹,幾乎抓不住。而旁邊的雲林縣黨部主委張豐吉還是一腳一腳往下踹……
誰抓住誰、誰好言相勸、誰湊幹喇攪,打著打著,最後總算結束了。他渾渾噩噩跟著幾個工作人員把場地復原,沒注意到鄭南榕怎麼離開,一心只急著離開去看他。不會死掉吧?打得好重耶。
郭文彬回憶說,幾個小時以後,他回到時代雜誌社,看到Nylon輕輕鬆鬆坐在自己辦公室裡,頭上包個紗網裹著一塊大大的紗布(那個時候很少看到用紗網這樣包的,一時之間竟然覺得頗有喜感),還抽著煙嚼著檳榔……
「Nylon 桑,你沒事吧?」「沒事,幹這什麼小傷緊張什麼啦你。
他引述鄭南榕說,欸欸,小郭,我是為了你才扁那個逼秧(我忘記他說這個詞還是哪個類似的)的喔,誰都不能欺負我的人啦,幹!」這次,我很快就哭了,然後被鄭南榕趕去泡咖啡。
郭文彬說,「我心裡腹誹著:大哥啊,你知道一面咬著檳榔的紅紅的嘴,一面說幹小郭我是為了你,我感覺很驚悚嗎?而且,你頭破成那樣,還可以抽煙吃檳榔嗎?」
事後看到報導,鄭南榕那一巴掌下去的時候,嘴裡說的是「我替台灣人打你」,其實心裡有點小小的失落。郭補充說,其實那場衝突其實是根源於日積月累的路線對抗。
當時的民進黨,多次舉辦示威遊行,宣傳國會全面改選理念,1988年3月29日那一場,史稱「大湖山莊事件」,他也在現場。
細節都忘記了,總之幾千名群眾在當天活動總指揮朱高正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從台北市區走到成功路五段,快到大湖派出所前,被警方用層層拒馬和鎮暴部隊擋住。再過去的大湖山莊街,據說就是當年老賊立委和國代,被國民黨政府配發的別墅型房舍了,警方擋在那裡也算合乎邏輯。警民一接觸,自然引發衝突,誰揮棍打人、誰丟石塊、誰拖誰去圍毆,混亂之中不記得細節了。
他只記得,那天一直下雨,很冷,晚上那段路燈又暗,在碰撞斥罵的鼎沸人聲中,總指揮朱高正在指揮車上,連綿不絕的三字經……
但是朱高正始終沒有下令全員衝鋒、或是化整為零流竄破壞(很多年以後才懂得這樣是對的),最後以群眾就地解散收場了。他一直躲在後面看、不敢(當時我是記者去採訪也不行)衝到第一線跟警察肉搏,但是還是對朱總指揮那樣「虎頭蛇尾」收場有點不滿意。
郭文彬說,那時他才25歲,後來因為這次街頭衝突,朱高正被以非法集會首謀偵辦,由此開啟他後來的轉變。
他表示,1988年520的農民抗議演變成大規模警民衝突,參雜我們大學生聲援被捕的小插曲,是那個年代很鮮明的記憶吧。被抓被打被拘禁(就是這個順序,但警方抓到人,還一路毆打是違法的),雖然是當天的偶然,卻也是那段歲月的必然。
後來凌晨一點多被鎮暴警察衝散,陸續被抓進城中分局(當時還沒有中正一)之後,事後聽說,幾位民進黨立委到場關心,也向警方爭取釋放人犯,過程中,朱高正被警察打。
郭文彬表示,他聽到這段還挺訝異,朱高正怎麼還會跑來聲援被壓迫的民主鬥士?因此他認為,「人啊,也許從來也不是可以一刀切開的,好人、壞人,沒有楚河漢界」。台灣民主運動,一路以來,總有人遠途來會、有人風雨同行、有人分道揚鑣,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我們感謝曾經攜手並肩的片刻,寶愛我們共同憧憬的應許之地,這樣就好了。」誰對誰、誰和誰,做過或沒做過什麼,不重要的。
他只是想記載一些自己記憶中特殊的片段,無意臧否任何人。「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喜樂哀愁,皆歸塵土。至於朱高正先生,一路好走吧,早登極樂,拋卻俗世得失,無傷無痛了」。
郭文彬說,有關「台灣第一戰艦」,是誰給朱高正的封號啊?是民進週刊的吳祥輝嗎?而第一運輸艦,似乎是王聰松立委駡朱的?有好像跟什麼政策爭議被提到。所謂情移勢遷、成嶺成峰,也許沒有誰對錯吧?革命是論件計酬的,托洛斯基曾經這樣說。
這篇文章發表後,底下許多人留言「置板凳」、「坐等續集」、「該出書了」 ,也有一同經歷各個當下的人,紛紛留言補充片段,拼湊課本上沒有的台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