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1.
我始終認為,嚴向冬先生是個奇特的作者。
我第一次與嚴向冬通話講了很久,談話的內容無所不包,舉凡政治、歷史、藏書、寫作、出版等等。總而言之,至少也將近一個鐘頭。這對於從未謀面的人來說,我們應該有著相似的品味,有著接近的政治意識形態,否則我們談話的氣氛,不可能如此的融洽。談話結束之際,我覺得打鐵要趁熱,希望近日內,就去拜訪,並盡快擬定出版的日期。
「嚴先生,有關詳細的出版進度,我們見面再詳談,您覺得如何?」
「那當然,我非常歡迎呢。只不過,我家是五十年的老公寓了,頂樓加蓋的房子,而且沒有電梯,得一階一階地爬上來,真的很不方便。如果譚社長不嫌棄的話……」
「沒問題。平時,我都待在辦公室裡,很少外出運動,也懶得伸展筋骨。上次,我的骨頭關節出了問題,骨科醫生就警告說,我的大腿肌肉已嚴重流失,再不好好保養的話,這雙腿什麼時候報廢都不奇怪。所以,我到貴府拜訪,也算是一舉兩得,一則談公事,二則可以鍛煉腿力。」我沒忘記最重要的事情,接著說道,「對了,您什麼時間方便?」
「依社長方便的時間為主,」嚴向冬說。
「噢,我了解了。」我打開手上的記事本,一面翻看著合適的日期,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時間,「那麼,星期五上午十點半,可以嗎?」
「好的,我們約十點半見面。」
事實上,我的話只了說一半。他想,有關出書的預估費用,我在電話裡已做過說明,並得到嚴向冬的同意。因此,於公於私和人情義理,會談結束之後,我都應該招待作者吃個便飯才是,儘管未必在高級的餐館裡。
「好的,就這個時間。」我由衷感到高興,問道,「……在哪裡碰面?」
「在雷馬克車站,我到一號出口接您……」
「太好了!抵達之前,我打手機通知您。」
我有個難以正名的習慣,每次外出拜訪作者或辦事情,多半是坐計程車,這樣來得快速。對我而言,與其說我沒有耐性等候公車,不如說,我不大懂公車的路線,好幾次,我就曾搭錯公車和下錯地方了。嚴向冬說,從他家裡到雷馬克站徒步只需七分鐘,馬上就可抵達。所以,他提議我搭乘大眾捷運系統,我尊重他的決定,前去那裡與他見面。話說回來,我之前雖然聽過西線的雷馬克站,但是一次也沒去過,心裡多少有點不踏實。這樣一來,我就需要用手機與嚴向冬保持聯絡,萬一被洶湧的下車人潮淹沒,以告知我所在的位置。
「不好意思,譚社長,我沒有手機呢。」嚴向冬歉然地說。
「您沒手機?」剎那間,我的確有點愕然,現在,可謂是手機大行其道的時代,不使用手機的人,還真的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我馬上做了反省,不能隨便簡化別人的想法,有的人不使用手機,並非買不起它,而是像海德格一樣,不是反對現代的技術文明,而是要與它保距離,以便冷靜的觀察它。「那沒關係,十點半,我在一號出口等您。我中等身材,頭髮微微鬈曲,戴著黑框眼鏡,身穿白色襯衫,右肩斜背著黑色公事包,很容易認出來的。到時候,你如果看到我,可以向我打個招呼。」
「了解了,我會準時抵達的,」嚴向冬說完,又補了一句,「如果我一時眼花,沒能即時認出您,還請您多見諒了。」
「沒關係,您慢慢來,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碰面的。」我客氣地說。
不過,那時候,我不好意思問,那天他是什麼裝束,倘若他告訴我他的衣著特徵,說不定我提早出站,立在一號出口處,可以先向他打招呼。無論是他從敞亮的階梯走下來,或者已經來到了售票處前面。過後,我想了想,何必多此一問呢,就算多折騰得個幾分鐘也無謂。
其實,儘管我們相約十點半碰面,我還是提早出門搭乘捷運,不希望遲到。踏入車廂裡,我看見通勤的乘客比預期得很多,看上去,多半是上班族和年輕人,而像我這樣年紀的乘客,似乎少之又少。這個光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兩年前,他從清閒的公務機關退休,準備享受自由的生活,與妻子到公園散散步啦,小旅行啦、品嚐美食啦、好好看點閒書啦、於平價時段唱卡拉OK;有空的時候,與朋友一起登山,順便鍛煉開始不靈光的雙腿。古怪的是,過了半年,這種對自由生活的憧憬,竟然成了反向的作用,給他一種難以形容的空虛黑洞。起初,他以為是男性的更年期來作怪,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繼續過著前半年的生活步調。
不過,問題終究又捲土重來了。他的失落感比以前更沉重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在此之前,他多麼期待可自由地支配時間,多麼企盼可自由調整老後的時鐘。而現在,他確實抓到自由的實體了,但卻因為擁有太多的自由,反而變得無所適從了。驀然間,對他來說,退休後帶來的新的自由支配權,以及自由的生活似乎變得毫無意義了。為了從這種空虛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他做了很多嚐試,只不過,情況都沒有顯著的改變。後來,他總算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也願意去面對它。他找到了一份大樓管理員的差事,開始過著有規律的生活。他的家位於郊外,上班地點在市中心。所以,他必須很早就出門,搭乘較早班次的電車,免得遲到來不及交班。他告訴我,那天,電車內擁擠得很,他早已將男用的背包掛在自己的胸前了,避免不必要的碰撞,影響其他的乘客。後來,他打趣地說,在那當下,他驚訝發現到,他是那一節車廂裡年紀最大的人。但奇妙的是,自從他正式上班以後,他生活中的老時鐘恢復正常了,滯礙的血液又正常的奔流了。
果不其然,進出雷馬克站的乘客很多。我跟隨著擁擠的人潮來到月台上,幸好,還不到你推我擠的地步。我遵守市民社會的規則,依序地踏上電扶梯,依序地拿出票卡感應,依序地踏出檢票口,朝一號出口走去。
這時候,我若無其事看向出口的階梯,快速地搜尋著。一個穿著短袖條紋襯衫、西裝長褲的男子走了下來。他手上抱著一包厚實的牛皮紙袋,在開封處,露出了白色的紙張。我忖想,這個抱著類似文稿的男子是嚴向冬嗎?我微笑地迎了上去。
「您是嚴先生嗎?」
「什麼?」
那男子驚訝地看著我,隨即表明他不是嚴先生,說完,疾步地走向檢票口,好像要去趕辦急事的樣子。我告訴自己,不應該這麼心急,事緩則圓嘛。於是,我退到牆壁前,一面看著袖珍本小說,一面等候著。約莫七分鐘後,一個聲音問道:
「……您是譚社長嗎?」
「是的,」我對著立在面前的白髮男子,並打量著他手上是否拿著類似的書稿。「您就是嚴先生嗎?」
「嗯,我就是。剛才,我在半路上,耽擱了一下,讓您久等了!不好意思。」
「不會,不差那幾分鐘的。」
在那以後,嚴向冬便沉默了。我發現,他比我想像的面貌老態一些,因為他在電話裡的聲音,充滿著堅韌的活力。畢竟,這是一種判斷上的落差。但與此相比,我認為他的穿著更令人印象深刻。看上去,他的皮膚黝黑(像是經年風吹日曬造成的),肌肉卻很結實,幾乎沒有贅肉。他穿著平價的白色背心,平價的卡其色短褲,趿著平價的涼鞋。如果,他不是滿頭白髮的話,而是有著黑髮的油亮,任何人看來,都會認為他應該是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男子。進一步地說,我家鄉的男人們一到夏天,就是以這種穿著外出的。他們以自身通涼為主,完全不在乎美觀與否,或者符合社會的觀瞻。正因為如此,大家都不會覺得不妥。然而,在講究體面的都市裡,看見這樣的奇特組合,還是會引來人們莫名的側目。
「譚社長,我們走吧。」
話畢,嚴向冬轉過身去,朝著敞亮的樓梯口走去。我立刻跟在後面,也以與他同等的速度爬上階梯。不過,還不到階梯的一半,我因跟不上有點落後了,他依然如豹子般迅捷地領先在前。我不好意思向他喊停,為了維護男人的自尊,我克制住吃力的表情,繼續登級而上,一直我爬上了出口的平台,他已在那裡等著了。
「嚴先生,您真是厲害,走路健步如飛啊。不像我這種都市型的飼料雞……」我半是稱讚,半是自嘲地說。
「這沒什麼。我的工作室在四樓,而且,我每天都得這樣爬上爬下的,大概已經習慣了,所以還不算吃力。」他說明自身的腿力是如何煉成的,隨即微笑地安慰說,「……我看譚社長的體格還不錯,寬闊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肌,想必年輕的時候鍛煉過,說不定還是運動選手呢。」(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