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四章 危險關係的發明
人人需要幻影的披覆
「哇,你店裡收藏這麼多普洱茶,全部售出的話,必定是一筆大數目吧。」在塞林傑看來,洛陽閣的規模不算大,店內的東西卻琳瑯滿目,如同一座小型的博物館。而且,他原本只是隨興逛逛,沒有特別打算買什麼東西,巧合地來到這裡。店主萬克強是好客熱情的人,他們初次見面,就展現出慷慨的氣度,旋即拿出高價的普洱茶沖泡,一面周到地為他解說其中的竅門,一點也不藏私,實在是現代社會中罕見的美德。「如你剛才所說,這片陳年普洱茶價值不菲,僅只是一小杯,就值500元。我真是榮幸,謝謝你,老闆。」
「不,別客氣,我們是有緣相聚,沒有前世的緣份,我們就不會在這裡碰面,一起品茗陳茶,一起探討經商的原理了。」
萬克強覺得塞林傑現在已沉浸在老普洱茶的神話裡了,想像著他的鼻腔裡正享受著樟香味的擴散。對於初學者來說,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味覺經驗,而且,一旦體會過這種味道,幾乎沒有人不對它頂禮膜拜的,無不衷心地拜倒在其玄妙道化的世界。所以,他講述老普洱茶的身世和價值地位的時候,語調和情緒不斷地升高,自己的身體都在產生微妙的變化,像安坐在蓮花座上的仙佛一樣,飄飄然地浮升了起來。正是這種精神的加持力量,使他自覺到精神的格局不斷擴大,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然而,他深刻地認識到,做買賣生意的人,終究不可過度的自我陶醉,而必須像千眼千手觀音那樣,隨時隨刻掌握微妙事物的變化。例如,他當下就判斷出了,眼前這個門外漢即是為其拉進普洱茶生意的最佳生力軍。「我很高興認識你,有賺錢的機會,就要相互通報。嗯……這樣好了,這塊普洱茶餅,目前市值1萬五千元,今天我盛重地割愛給你,只收你3千元,以此記念我們的友誼。你覺得如何?」
看得出,塞林傑對於這普洱茶湯甚為滿意,況且,他的舌頭正向個味覺投予好感,又或者說,在萬克強的精采解說之下,塞林傑早已為之臣服了。因此,他幾乎當下就點頭答應了。而塞林傑為了展示自己的上進心,立刻用豪氣干雲的語氣說,他願意以3千元的價格,買下這塊蒙受恩惠的陳年茶餅。
「太好了,你是有福氣的人。接下來,我與你分享一下訊息,」萬克強洋洋得意地說,「正如我剛才強調,正廠的陳年普洱茶,只會越來越少,每喝掉一片,只會少掉一片,絕不可能增加。」說到這裡,他有意突顯後綴的修辭,「前些時候,有幾個老主顧上門來,我們天南地北地閒聊起來,談著談著,就提到陳年普洱茶的保值性和增值空間了。」萬克強向塞林傑瞥了一眼,塞林傑正神情專注地聽著。萬克強接著說道,「他們異口同聲說,目前他們手頭上有許多游資,可惜找不到投資標的很是苦惱。後來,我向他們隆重推薦,現在蒐購老普洱正是大好時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真的?」塞林傑眼睛為之閃亮起來,如同服下了大補丸一樣。當時,他自老爸那裡繼承「新樂園世界旅館」,的確是個大家羡慕的少東家,不過,有些事情說開了,並非那麼風光,他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難題。例如,所有作為營利場所的地方,其本身若為老建築物,其內部裝潢和格局,就必須定期進行修繕和翻新。直白地說,業主不斥資求新改變,非但留不住老顧客的腳步,更不可能吸引新的客人上門來。旅館這個行業更是如此了。它經過歲月和日曬雨淋的摧折,建築物本身必然變得老朽,這時候就需要進行內部改裝,而改裝意味著得花上大筆經費。換句話說,如果不執行這個裝潢計畫,改以外牆修護或強化防水功能施作,就要被時代所淘汰。但對那些沒有現金周轉的業者來說,他們看過裝潢公司的報價單難免要望而卻步的。詭異的是,諸如此類的問題,正橫亙在享受著陳年普洱茶湯的塞林傑面前。
「嗯,這樣說來,投資普洱茶是個不錯的生意。不瞞你說,我很想參與進去,在這個投資中賺錢,可惜我手頭上沒有現金……」
「做生意的人,手頭擁有現金,當然是最具優勢了,」萬克強露出勝利的微笑,「不過,沒有現款運用,並不表示投資之路就告中斷,還是有其他補充辦法的。最重要的是,今天不做,明天就會後悔。這事業……」他像一名布道大師似地加強語氣,「絕對值得我們排除萬難投資啊!」
為了讓塞林傑對普洱茶更具信仰的強度,萬克強很有耐性繼續向他講解,有關普洱茶製作或包裝基本特點。譬如說,普洱茶餅的標準重量,每片為357公克,一筒有七片,用竹皮或鐵絲綁束起來。如果是磚茶,比茶餅要重一些,只要確定投資的品項,隨時可以向雲南省的茶廠進行定製。就我得到的情報,上次有個同行向勐海茶廠定製了4200塊茶磚,每塊磚茶500公克,購入金額共計420萬元。內行人都知道,那批茶磚的品質良好,不需經過太多宣傳,輕易就能脫手售出。結果,不到兩星期的工夫,真的就全部售出了!你猜看看,他一塊磚茶賣多少錢?」
塞林傑苦笑著說,我是外行人,怎麼猜也猜不準,請你趕快公布答案吧。
「沒錯,我們共同投資做生意,就應該積極地互換情報,以免喪失了商機。我那位同行說,他轉手給另外一個投資客,每塊磚茶以2800元售出,那批定製的磚茶,他就賺進了756萬元!」洛陽閣的老闆歡欣地說道,向塞林傑遞出一台小型電子計算機,「你計算一下,756萬元是一筆小數目嗎?」
塞林傑沒有接下計算機,卻當場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儘管如此,最後他仍然以信任的目光來回應骨董商的見解。他暗自思忖著,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在走霉運,財神似乎不怎麼眷顧他,而是狠心地將他置留在缺錢的危機當中。為了突破這個困境,他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以致於因為思慮過度而開始掉頭髮了。現在,莫非財神對他的折磨已經宣告結束了?所以,祂及時地出手透過這個骨董商,向他遞出一盞光明燈。他越來越相信投資普洱茶就是獲利的起點,並將翻轉他的人生格局,由失敗轉為勝利的歡呼。
「塞先生,我一聽到獲利這麼高,整個人就興奮了起來。所以,如你所看到的,我除了投資陳期普洱茶餅之外,還把機會押在普洱沱茶和散茶上,」說著,萬克強走到另個角落,拿來一大一小的沱茶,以及若干普洱散茶。「如果你想試喝的話,我可以馬上沖泡。」話畢,他正要撕開大沱茶的外包紙,進行普洱茶大解密的時候,塞林傑旋即打住,「不用了,萬先生,我剛才已嚐過老普洱了。問題是,現在我沒有大筆現金可運用……」
「哎呀,別擔心這個,」骨董商放慢說話的速度,輕鬆自在似地說,「我看你很有福相的樣子,將來一定會榮華富貴。」接著,他試探性地說,「就算沒有現金周轉,總有些事業或固定的房產吧?」
「嗯,可是,我家那棟旅館能值多少錢呢?」塞林傑露出沮喪的神色,「哎,我正為這件事煩惱呢。」
來時路與野獸小徑
聽到塞林傑說他來自傳統的旅館業,骨董商不由得喜出望外,這是財神向他投來的微笑。「那是不成問題的。老一輩的臺灣人說,擁有土地房產的人,非富即貴。我一眼就能辨識,你是富貴人家的後代。」
「我這種人哪算什麼富貴人家。」塞林傑自我貶抑地說道。
「不,這是祖上積德的表徵,像我就沒有這個福份了,做什麼行當都得白手起家,」萬克強指著店內所有的骨董文物,用感性的語調說,「今天,在我店內所有的東西,都是我一件一件辛苦蒐集來的,沒有半點僥倖的影子。也就是說,全憑我謹慎而精準的投資,好不容易才有這小小的成果。當然,人在努力之餘,還是需要運氣和人際關係。我們那一代人常說:人有縱天之志,無運不能自通;馬有千里之行,無人不能自往,時也、命也、運也,就是在突顯這個道理。」
「那麼,依照老闆的說法,我還有谷底翻身的機會嗎?」塞林傑從骨董商的話語中,獲得了一絲激勵和勇氣,繼續問道,「你能告訴我,對人生感到暗淡的人,應該怎麼做呢?」
平時,萬克強忙碌於蒐購骨董字畫、宜興古壺、說服投資者購買普洱茶等等,偶爾亦翻閱歷史古藉的東西,從書裡擷取些用詞以應用在各種場合上。因此,他卓越的話術和修辭,一直優越於那些不看書的同行。
「塞先生,當你在失意的人生中待得太久,就會感到那種失意彷彿比鉛塊還重。說它像一塊不幸的沉石也不為過。」
話畢,塞林傑覺得眼前的骨董商,好像變身為很有學問的人,正用抒情性的措辭,在描述旅館第二代遇到的人生挫折。他不得不承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給予這番正面的鼓勵,他的心情是激動萬分。只不過,當下他又不知如何接話。
「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介紹一個代書朋友與你認識,」萬克強收回文學青年似的用詞,以法律咨詢的身份說,「這個代書叫做白雲飛,很能幹人脈又廣,認識許多銀行界的人士,特別是跟銀行放款部門的人關係極佳。我們做生意的人,最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有他們的鼎力相助,以後的道路就平順多了。」
「不好意思,我想確認一下,」儘管塞林傑的心裡有些罣礙,依然不願放棄絕地反攻的機會,「……我的貸款案白雲飛先生辦得成嗎?」
「那是當然。他一定辦得出來。依照過去的經驗,我們對他非常信任,很倚重他的能力,有他為我們出面斡旋,融資案很快就會有著落的。」萬克強接著說道,「就算你們家是老舊旅館,地上物本身不怎麼值錢,可是你擁有土地所有權,這就是不敗的王牌。握有這兩個條件,不愁貸款不下來呢。」
「真的?」
「塞先生,你仔細看看,我像是詐騙的人嗎?」萬克強擱下手中的茶杯,整張臉孔湊向塞林傑,距離不到十公分,逼得塞林傑反射性地向後退,連聲說道,「我相信,我相信你們。」這時候,神情嚴肅的骨董商才放鬆下來,倏地朝店和門口掃了一眼,證實除了他們二人之外,裡裡外外已呈現淨空狀態了,他探下身來,在塞林傑的耳邊低聲說道,「……投資和定製普洱茶餅,只是賺大錢的計畫之一,將來到了大陸考察下單,還有玩不完的漂亮女人。」
或許是骨董商的話術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也可能是塞林傑自行擴大想像力,在這關鍵時刻,迸出「玩女人」這個引誘挑情並具的動詞,如同一道希望的閃電,劈向了塞林傑渾沌的腦際裡。塞林傑心想,他平時想縱情發洩一下,就會找應召站的女郎來他經營的旅館裡服務,的確方便又有折扣優惠,因為應召站的老闆沙科奇,正是他的小學同學。沙科奇天生不喜歡讀書,厭惡與文字打交道,國中一畢業,立刻投向了黑道幫派旗下。沙科奇當小弟圍事期間,發展得很算順利,但在他迎來三十六歲那一年,他所屬的西瓜幫的老大杜卡城,在阿公店招待同道兄弟尋歡作樂,途中出來上廁所,在過道上與一個酒客相撞,雙方發生嚴重的口角,杜卡城為了維護老大的尊嚴,沒說幾句話,旋即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折疊式的瑞士刀,往那個酒客的胸膛捅進去,據說,前後共計捅了三次。結果,那名酒客當場死亡了。那把小刀原先是前天晚上他用來修剪腳趾甲的,用完忘記放回抽屜塞在長褲的口袋裡。這起在酒精和銷魂窟裡發生的凶殺命案,必然引來轄區分局展開嚴密的調查。有線民消息指出,杜卡城涉嫌重大,而他本人也知道警方隨時會上門抓人,因而在案發以後連續兩個星期陷入失眠的狀態中,整個人變得精神恍惚,走路踉踉蹌蹌的,那肥胖的身軀消了一大圈。
就在那時候,杜卡城的女人不忍事情往恐怖的結局發展下去,便找上義薄雲天的沙科奇商量:如果他願意頂替罪名,光榮地為老大坐牢的話,待他出獄以後,必定給予厚實的回報。他們都是信守承諾的人。沙科奇刑期結束,重新回歸正常的社會,杜卡城的女人把自己經營多年的應召站讓了出來,正式轉給講究義氣的沙科奇經營,並協助他直到轉型成功為止。而蹲過監牢的沙科奇也是有作為的,他並沒辜負大姊頭的期許,充分發揮著小學老師的兩個教誨:我不願做嶺上的松樹,只願做溪邊最小的一株小草;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就這樣,沙科奇成功地金盆洗手了,他不但為塞林傑解決性飢渴的問題,在後來成立高級應召站「波斯貓論壇」期間,也協助作家史高治和出版社老闆賈未伯二人順利獲得情慾領域的啟蒙。就這個角度來說,國中畢業的沙科奇,比前面那兩個有碩士文憑的人,更具社會學的底蘊,他可以成為他們的老師。不過,塞林傑究是個男人,有著男人喜新厭舊的惡習。在應召方面,塞林傑享受著沙科奇給予的優惠,但眼下,他聽到骨董商萬克強願意為他鋪平事業的道路,願意成為他強大的光明燈,前往大陸做商業考察之餘,又能縱情地嫖妓尋歡作樂,他豈有拒絕的理由呢?不如說,他歡迎都來不及了,正如骨董商所講的,今天不做,明天就會後悔。
「好的,謝謝老闆!喝完頂級的普洱茶,我馬上回去,」看得出,剛才盤繞在塞林傑頭上的烏雲消散了,轉而迎來開朗的表情。他與萬克強的對話中得到某種啟發,體會到修辭的妙用和效果,接著說道,「老闆,我可以複習一下,你剛才對於普洱茶的見解嗎?」
「可以啊。你要說哪個磚茶?」
「文革磚茶。」
「嗯,你練習一下,也是好事。以後在行銷方面,必定能派上用場。」
接著,塞林傑拿起擱在茶桌旁的一本專書----鄧時海的《普洱茶》,翻到第193頁,仿傚專家自信似的語調念著:
「中茶公司是在一九六七年開始生產磚茶,利用緊茶的原料,改做成磚塊形壓製茶,往後就以磚形茶取代了緊茶的生產。(只有下關茶廠保留少量緊茶生產專門供西藏寺廟需要)。當時,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全大陸地區上上下下,一切都在配合革命展開,如火如荼。連雲南普洱的生產,也都在這種氣氛之下,生產第一批磚茶時,以文化革命標誌附上,我們現在稱之為『文革磚茶』。文革磚茶是中茶公司的第一批普洱磚茶,採用勐海新茶園,大葉種灌木新樹茶菁為原料,條索細長,慘有細梗,摻拼紅茶碎末,茶面栗紅色。泡開明顯看出是新樹的葉底、茶湯栗色、水薄利帶有輕微澀味。典型的新茶園,灌木老普洱茶的特色。文革磚茶並非其茶性特別,而是第一批磚茶,同時又是因文化大革命而得名,頗具典藏價值!」
「好、好、好!說得太精妙了!」萬克強激動地站立起來,連聲地向塞林傑發出了讚譽。(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