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986年9月28日  天氣陰偶陣雨(高溫)

黨外在圓山飯店集會並宣布組黨,黨名:民主進步黨。

黨禁出現第一個破口。這是第一個本土型政黨,是大好現象。

#1987年7月15日  天氣晴(高溫)

蔣經國被時勢所迫宣布解嚴了。熬了38年,這日子算是到頭了?

鷹犬們怎麼辦?切腹?集體繳械?或是四處竄逃?

阿環警示我,小心困獸鬥而集體反撲,萬萬不能大意。

#1987年11月2日  天晴(適溫有風)

蔣經國宣布:人民有限度准許到中國大陸探親。

反對黨歷經多年強力爭取下終於衝垮這道高牆。

阿環說,「你可以回蒙古探親了。」

蒙古?還有我的親人嗎?

還是死心蹋地當個台灣人吧!

我告訴阿環:「你已經是我唯一親人了!」

我是真心的!

#1988年1月13日  天氣陰雨(適溫)

特務頭子蔣經國死了,李登輝宣誓繼任總統。

聽到此起彼落幾處鞭炮聲,是為慶祝或送行?

台灣民俗所謂死者為大是否適用於威權統治者,有待辯證!

政局詭譎,阿環極度關注台灣是否會出現政變?

#1989年4月7日  天氣晴(高溫)

台獨運動者鄭南榕在其創辦的雜誌社內自焚身亡。

他是抗議言論迫害而以死明志,注定要列入史冊。

意想不到蔣經國死後仍要發生此等悲劇,可見得KMT的惡質本性!

阿環說,我們今天靜思的課題竟然是:面對死亡。

#1989年6月4日  天氣陰(溫度偏高)

清晨,中國共產黨又出動軍隊殘殺人民了。天安門廣場示威抗議學生被統治者冷血清洗。

所以我跟阿環強調,千萬別對中共抱有幻想,這世上只存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個階級的鬥爭。阿環默然無語,我感覺得到他心中有痛。

#1989年11月9日  天氣晴(轉涼了)

柏林圍牆倒塌,東德共產黨的獨裁政權終於垮台。國際冷戰局勢將為之丕變。

深夜,靜靜躺在床上,阿環柔柔的撫摸著我的背,沿著肌理線條滑落下去,突然若有所思的在我耳邊悄悄說:「我們到底還是活到可以看見這些偉大事件的發生了。」

邪惡從來不會退潮或消失,他們會很詭詐地選擇最適合的方式掩藏起來,再伺機而出。

#1990年1月13日  天氣晴(適溫)

高個子的特務又來了。他警告我,不要以為解嚴了就可以胡作非為。

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說甚麼?我在自己麵店裡跟年輕人同樂,還要羅織我們都是叛亂犯嗎?到底又威脅到他們甚麼?喔,原來他們是那麼的脆弱啊!

臨走,他狠狠撂下一句話,早晚會來收拾你,你們一定會倒楣的。

這件事,阿環又再次提醒我,要我心裡上先要做好準備。鷹犬們撤退前,通常會做最後一波的生死頑抗,他們還是會動手的。

我回他說,沒打算讓步。不能枉費我們之前曾經被他們殘害過的十年牢獄之災,越是要迫害我們,我們就必須表現得更堅強。

我想說的是「我不怕你們」而已!

這本日記只能寫到這裡了。

按慣例,他們通常會在過年前動手。

來吧,請將我焚燒來照亮人間!

9.

翠雲讀的是D大法律系,阿達已上了研三,進入撰寫論文的階段。外型般配、年齡般配,性格上似乎也很互補,男生柔情穩健,女生爽朗陽光。兩位老闆感情都支持他們的交往,也都在找機會幫阿達打氣助陣。相對的,翠雲來難民營牛肉麵店的機率也隨之提高了。為此嚴老闆已有幾次表示對阿達的感謝,這很可以理解;但鞏老闆也照樣為此多回向阿達稱謝,阿達就有點好奇了。

「因為,能讓阿環快樂高興的事,我也都會跟著快樂高興。」

阿達心裡清楚這兩位老闆之間牽繫的曖昧關係,只是大家一直沒去說破。阿達對於這種男男戀向來是以平常心看待的,儘管總是有許多人老愛講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話來譏刺這種情感,阿達卻主張每個人都應該擁有決定自己感情的自主權利。

不過,這種事對翠雲來說,其實是有其難處的。

「我自己並不在乎這種同志關係。他兩人以前因為被整肅而一起坐政治牢,相伴著度過漫長苦難歲月,是從患難兄弟再轉為受難伴侶的情誼;現在志趣相契合而一起創業一起生活,成了事業伴侶;這樣的人生姻緣不是再自然不過的嗎?問題在於我的父母親和幾位叔叔姑姑們,長期以來都有很大意見。」

翠雲有次主動跟阿達談到這事不免幾分唏噓:「所以他們很反對我過來找阿公,這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那一整個世代都是驚弓之鳥,尤其是我爸爸。作為政治犯的子女,在我阿公坐牢期間,他們對白色恐怖的體驗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的!」」她稍頓了下繼續跟阿達說:

「這算是上兩代人的不同世界吧!換到我這第三代,想法上、理念上都又有了大翻轉。說真的,我很喜歡我阿公的,不止,應該說,我很崇拜我阿公的。他從東京留學回來教書,接著被國民黨抓去關了十年牢。但從來沒聽他跟我說過一句怨言。換作是我,不發瘋才怪,十年耶!」翠雲無奈地聳聳肩。

阿達順著翠雲的話意頻頻點頭:「我從很早就看出他深藏不露了。鞏老闆那麼有才華,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只是他兩人都保持得很低調。」

「我小時候他在坐牢,基本不認識我這阿公。大一來台北之後,我偷偷跟阿公聯繫上才經常能見個面。聽他說話就有一種滿足感,越親近就越喜歡他。光看他們把這家小麵店能玩成這樣一個青年聚會基地,我們就得服了他們。」翠雲偏斜著頭,拿手撥弄著馬尾,顯得蠻得意的興致。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國民黨已宣布解嚴,他們那代人的悲劇應該不會再發生在我們身上了吧!」阿達跟著有點興奮起來了。

「不知道耶,阿公一直都在黨外雜誌上寫文章,連我爸媽都曾經為此被特務騷擾過警告過!」翠雲垂頭摳著指甲幽幽的說:「他們總是勸我不要跟我阿公往來太密切。但這沒辦法,我就是喜歡我這位寶貝阿公。」

「啊!都到這年代了還有這等事!」阿達一付很不可思議的表情。

10.

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

阿達在清晨接到翠雲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刻到難民營集合,同時也通知其他幾位同事都過去。阿達從翠雲急促的聲音裡直覺到「出事了!」

阿達趕到麵店時,幾位同事都已到齊了,但看翠雲一付不急不徐地對在場同事宣布驚天大事:「我阿公和叔公昨天深夜一起被抓了。現在關在哪裡還不知道,究竟牽連了多少人也不知道。」

大家面面相覷,驚惶之色自不待言,但也都還能強力克制自己。沉默片刻後反而是已哭腫了眼眶的阿桑哽咽著率先切入主題:「那,今天要不要開店?」

翠雲說:「把大家請來,就是讓我們一起討論這問題的。有想要迴避的,或自覺不方便的,可以先休息,等事情稍稍緩和後再考慮是否要過來繼續一起參與工作。我們能完全理解,也不希望各位太過勉強。」

阿達疑惑地問:「國民黨不是已經解嚴了,為何還能這樣抓人?」

坐在後面的阿輝用力推了下阿達的右肩:「你忘了去年鄭南榕是怎麼死的?傻蛋。」

倒是大姐姐阿桑搶著說:「我剛剛檢查過,該準備的,老鞏昨天都已備好所有該用到的食材,先支應這一天的生意絕不會有問題。所以我支持今天準時開店,客人至上!」阿桑努力著讓每個字都咬得特別清楚,顯然是想用自己的語言來強壓下自己起伏太大的情緒,卻反而洩漏出悲涼的語態。

翠雲維持一貫的冷靜緊接著解釋:「我阿公早已預期最近特務們會動手了!所以,兩個月前就細心交代過我,某天他們來抓他,務必要請大家不要衝動,也不要聲張,盡量維持原樣,至少不要讓我們大家的生活發生太大變化。如果廚房內場你們能撐得起來,外場就暫時由阿達和我來服務。之後我們再找人來加入。」

阿輝和阿凸都表態支持阿桑的意見。「怪不得鞏老闆會盯著我們三人要盡快學會他家傳的牛肉燉熬技巧。」阿凸若有所悟地摸了摸頭。

阿輝突然站起來喊道:「幹,照常營業,我們不能自亂腳步!」

決議既定,難民營牛肉麵店不動聲色於11點半準時開張繼續營業。

正午的窗外映照著臘月暖陽,薄雲微飄,清風徐來,世界仍繼續滾動著,人群依然辛勤忙碌著;沒有激情,沒有悲憤,難民營牛肉麵店一如往常賣力的讓上門的食客們填飽肚子。

1990年1月23日,阿達在隨身筆記本上寫著:打烊後,看到翠雲獨自靠在後門屋外牆角偷偷掉淚,我的心也跟著碎了!

(完)

【本文獲作者同意刊載,轉自《鹽分地帶文學》】

作者:呂昱(本名呂建興)現任《六都春秋》總編輯,在1969年就讀高中時捲入「統中會案」(自覺運動),當時19歲是最年輕的政治叛亂犯,最後遭判無期徒刑,後因蔣介石過世,減刑為15年,於1984年刑滿出獄。

呂昱於1986年創辦《南方雜誌》,並在黃信介擔任民進黨主席的時代,呂建興擔任民進黨泛美麗島系智庫「台灣政治經濟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1989年,民進黨秘書長張俊宏主編的書《到執政之路:「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執筆者包括郭正亮(筆名「江迅」)、黃吉川(筆名「江夏」)、林朝成(筆名「呂鯤」)與呂建興(筆名「呂昱」),率先開啟民進黨的執政論述。

勞動部勞動發展署16人參訪景美紀念園區,巧遇政治受難者呂昱   圖:呂昱/提供(資料照片)

呂昱在警總軍法處看守所(現景美人權博物館)擔任導覽員。   圖:呂昱/提供

呂昱出席促轉會舉行的「台灣轉型正義資料庫」發表會。(圖右為呂昱,圖左為促轉會主委楊翠。)   圖:促轉會/提供(資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