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982年9月15日  天氣早上微雨後放晴

那位自稱姓萬的先生又來了(反正姓名都是假的)。才30歲出頭,講起話來已老氣橫秋。

隨手帶了小袋水果當伴手。我開門讓他進來,小小屋內太擠,他就一屁股坐在唯一的一張木板凳,我只能坐在床上兩眼瞪著他。

他說:「聽說,你最近跟嚴先生走得很勤,來往很密切?」然後語氣鄙夷的接著說:「你們關係非同尋常吧?我們都很清楚的。」

我沒答腔只直直瞪著他。他起身去扭開電風扇,開到最大。然後邊喊熱邊坐下來,又再重複一次「是吧?你跟姓嚴的關係很不尋常吧?」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很不耐煩。本來並不想開口答腔的。

他輕輕抓了幾把頭才溫吞地說:「這樣對你很不好的。」還是重複的語句:「你得學會保護你自己,不要又被人誤了!」

我保持靜默。風扇呼呼作響,熱空氣卻進入一種黏糊糊狀態。

這位萬先生從上衣口袋掏出香菸,我隨即制止他:「請不要在室內吸菸。」他稍稍愣了下,把手上的菸盒放回口袋:「我是為了你好,才勸你不要再跟姓嚴的繼續往來了。」

我還是保持靜默,這是我唯一能做選擇的對抗。

「你這樣會被他毀了的!」他又說一次。

「他們本來就可以毀掉你終生的!」他仍說。

「我真的是為你好,才會這樣三番兩次來警告你的!」他還說。

同樣的語言再三重播著,我已被煩得幾乎忍無可忍,很想要朝他國罵省罵,但想起阿環的特別叮嚀,要有修養,不要口出惡言,於是我心裡又開始沉落,沉落得聽不見這小混帳不斷噴出的每個響屁。

你在唸甚麼?姓萬的突然提高音階質問我。

我,發神經可以吧!阿環的話此時又繞著我的天空盤旋著。要冷靜,不可以衝動,要裝得很卑微,要讓對方忽視你!

姓萬的略帶憐憫凝視著我,然後再用一種像似善意的委婉語態告訴我:「你不聽我的勸告,你一定會後悔。」停了半刻後,他補充說:「你認為現在這送貨員的工作能讓你做多久?」

囂張、跋扈、濫權、橫行......無言加憤怒!

國民黨政權依靠這些鷹犬究竟能撐到幾時?

#1982年9月18日  天氣晴(高溫)

阿環來台北,帶給我一箱書,多數是關於台灣史的,還有幾本阿環挑選的小說。其中有本索爾·貝婁的長篇《洪堡的禮物》是阿環特地指定要我細讀的。另有新銳作家黃凡出版的小說《自由鬪士》,喜歡。

我們聚了一整天,東扯西扯無所不談,太美滿了!也就是清聊,宛似從前那樣的在監房地板上盤腿而坐,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這就是互信互愛,信的是他的真,愛的是他的情,好懷念那種貼心而日夜不分離的時光。

阿環再一次很不屑地提到有特務上門威脅他「不要到處亂跑」。負責盯他的是個中年女性。阿環說外貌長得很精緻,卻怎會去做這種敗德的鷹犬?他低吟著我寫過的那一句詩:

你能摧殘我的肉體,我卻固執守著飄微的靈魂!

傍晚送他上車回高雄時,他塞給我一個小小紙袋,我知道裡面裝的是鈔票,這已經是第五次了。他拉著我的手叮嚀我一句:「兄弟,生活上別太委屈自己了!」

看著他的巴士離站而去,我感覺雙眼又濕糊了,腦海裡浮上來的是他今天強調的一句話:「蔣經國的糖尿病已經很嚴重了,看著吧,接下來美國會開始慢慢來收拾國民黨的,我們心理上要做好準備,要讓我們的左腦和右腦並用。」記下來,千萬不要讓自己糊塗了。

天快光了,黎明快來了!

5.

阿達在麵店打工四個多月了,他那天收攤後自己在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坐在大堂櫃檯前那張高腳椅上,仰起頭大口大口倒進嘴裡,涼意像一根冰棍直搗胃底。

就這一百多天的工作體驗,阿達有了很多觀察,當然還有自己的體力與時間付出和鍛練。而且跟著工作磨合而日益強化的默契,增進了小麵店團隊之間彼此的熟悉度和感情溫度。只要沒課,阿達已經養成收攤後在店內逗留著的習慣,通常都是小同事們一起圍著桌子喝啤酒瞎扯淡,不外乎聊些在學校各自系上發生的各類型男女同學間的八卦趣味,也偶爾會大膽品評某些老師們上課的怪癖或教學內容及方法。所以,不只是因為貪圖老闆無限量供應的免費啤酒,更重要的理由應該是這小團隊已經建立了可以無話不談的信任和歸屬感。

阿達觀察到嚴老闆大抵總是默默陪著年輕人當忠實的聽眾,很少發表意見或參與辯論的。倒是如果碰上年輕人對於話題出現爭執,鞏老闆偶爾會設法用簡短且幽默的例子幫忙解套或試著做下註解。

通常在傍晚時分,鞏老闆熬煮一大鍋牛肉的餘暇,會提著他的吉他自彈自唱起來,而且彈的唱的多數都是60年代的反叛青年的美國民謠,特別是像Joan Baez、Bob Dylan、Peter, Paul & Mary等人的旋律,這很對年輕人口味。阿達很好奇他的年紀何以會對這類詞曲這麼嫻熟?

有次大伙起鬨讓鞏老闆表現好酒量,等一梯次連續灌下2大瓶啤酒後,角落上的嚴老闆突然就發聲了。他用雙手在嘴上撐出個喇叭狀朝鞏老闆呼叫:「今天換換頻道,請老伙計給大家來點大草原的感覺。」

抱著吉他,鞏老闆仗著酒氣果然來勁了,略微調音即拉開嗓子放馬奔騰起來。那些以前根本沒聽過的蒙古民謠,再添加了兩首綿綿傾訴的維吾爾情歌,一首又一首的一路唱下去。儘管完全聽不懂歌詞,但大家這也才發覺,原來鞏老闆的聲音竟然這麼有厚度,這麼有高度!都到這把年紀了,直可謂是寶刀未老,對每首歌的意境詮釋卻還如此淋漓暢快!

小同事們聽得怡然神往,遇到有稍微熟悉的曲調也很自然就跟著哼哼唱唱起來。每天收攤後的午後時間,總是歡樂的、愉悅的、神馳的。

阿達還注意到,三不五時的有幾位陌生人來店裡找嚴老闆。每次嚴老闆一見他們上門就會立刻脫下圍裙拉他們到門外去竊竊私語。有位常來的壯漢,猜測應該是最不受歡迎的來客,永遠堆著笑容的嚴老闆每一看到他,臉色立刻翻成嚴森森的,原來嚴老闆也是會生氣的。

有回阿達因為要上一堂下午的課,來上工時隨手帶著袁冀的《元史研究論集》先放到大堂後面的小儲物櫃,正好被鞏老闆瞄到了,即開口跟阿達借過去,書前書後翻了幾下,然後對阿達淺淺一笑問說:「對元史有興趣?」阿達搖搖頭說,「是上課用的書,老師指定的。」

「讀史要注意史觀、史實和史論。」鞏老闆隨口說著:「國民黨一直都採用大漢族主義的大一統史觀,你們讀史千萬要小心點。」

這話阿達聽得有點驚奇!奇的是鞏老闆原來並非只會煮牛肉,還對史學有一套;也不是只會彈吉他唱民謠,而且還能論史;驚的是鞏老闆如此放肆的批評政府的教育,這算是大逆不道的言論,絕非常人敢為。

6.

#1983年5月6日  天氣晴(薄雲微風)

蔣經國忽然下令裁撤「劉少康辦公室」,正在權力頂峰上的王昇摔下來了。他是小蔣的頭號劊子手,硬被拔掉,顯示台灣將面臨巨變。

阿環來電話說,下周一北上見面。

現在是春花爛漫的季末,這次應該可以和阿環一起上陽明山賞花。

花香鳥鳴都是心情,活潑的陽光總為思念。

#1984年6月22日  天氣晴(颱風警報)

鄧小平宣告:香港實行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

共產黨的話你敢相信嗎?信了,你終究是要後悔的。

天還是那個天,但上帝真的還在嗎?

#1984年7月28日  天氣晴(持續高溫)

在中共強勢擠壓下,臺灣以「中華台北」名義,參加洛杉磯奧運會。

國之非國,國難自此而生。

阿環電話說有重要事要當面相告,下周一北上聚首。

心裡又開始不平靜了。

晚上又做了那個抓人的夢,但醒來時反而沒有之前的恐懼感。

#1984年7月30日  天氣晴(還在高溫中)

阿環說他家裡已經都料理清楚了,決定搬到台北一起生活。

有位同窗難友願意將他在T大附近的一間店面無償借給阿環使用,所以阿環計畫要開家麵店,資金他已張羅備妥。

「你那一手家傳的牛肉麵可以上場顯身手了。」

阿環特別強調說,不一定要賺錢,但一定要讓年輕人吃得飽。

店名可是個大題目,阿環要我規劃好提案。

感謝老天,我的工作和生活再不必受到鷹犬外力無端威脅了;

我們終於等到這一天,可以朝夕相處了。

#1984年9月20日  天氣陰偶陣雨(高溫

牛肉麵店可以準備開張了,一切如計畫進行中。

打電話問廣告公司,回說過兩天招牌就可以來掛上去。

店名就取「難民營牛肉麵」。我是中國內戰被抓兵跟著部隊流亡來台的難民,我煮的牛肉麵當然是難民營裡的美味佳餚。阿環拍板叫好,就這麼定了。

在店門口先貼出試賣一周的告示。

很累,很興奮,累得很值,興奮得好想放聲狂叫!

煮牛肉麵是我的拿手至寶,今生就靠此維生吧!

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可以跟阿環共同生活了。

#1984年12月19日  陰偶陣雨(越變越冷了)

中英兩國政府共同在北京簽署關係到香港未來的《中英聯合聲明》。

阿環要我多關注香港跟中共互動的變化,他認為港台脣齒相依,香港被中國收回,對台灣主權獨立地位定然會有所牽動。

7.

漸漸的,難民營牛肉麵成了年輕人主動聚集的小小據點。

先是打工的幾位團隊小伙伴的同學們會在用餐後佇留下來圍聚著喝啤酒閒磨牙;隨後開始也有人自帶吉他過來要跟鞏老闆尬場。尤其在周末,簡直都已經成了小型演奏會了,為此嚴老闆還得為麵店加裝隔音設施。難得的是有些同學的實驗性的創作曲竟然也會拿到這麵店來嘗試開發表會。嚴老闆一貫是持開放態度的,不過卻指定阿達和阿凸合作,兩人要幫忙管理好現場的秩序。這點讓阿達必須投入更多時間和力氣。

阿達開始注意到周末的小聚場裡,經常會出現一位清清秀秀的女生。他笑起來的神情總感覺好像很熟悉的模樣。阿達隨口就問正好站在身旁的鞏老闆請他注意。豈料鞏老闆竟擺出一付「早就知道」的表情,對阿達一直愣笑著,稍後才促狹式的語態反問他:「怎樣,來電了嗎?」

阿達也沒迴避就點點頭並直接比了個V字手勢回說:「嗯,確實是我喜歡的菜!我觀察到她喜歡笑,而且常戴不同的耳環。」

鞏老闆問阿達:「你之前都沒看到她來過嗎?」

阿達沒多想即刻答腔:「有看到,越看越順眼。」

「你也太悶騷了,都在我們這店裡出現快兩年了,現在才看順眼?」鞏老闆用指尖輕輕戳了幾下阿達的額頭:「要不要我幫你正式引見?」

「你認識她?」

鞏老闆沒多說明即推著阿達走過去,女孩一看到鞏老闆過來立即起身叫了聲:「叔公。」

鞏老闆壓著女孩肩膀請她坐下,然後很正經地介紹了阿達:

「這小伙子要跟妳做朋友,我很雞婆的自願幫他背書並鄭重推薦。」

女孩臉微微紅暈著,阿達心底立刻泛起一抹莫名的舒服感。

「她叫嚴翠雲,嚴格的嚴;他叫高達。好,正式介紹完畢,接下來你們自己發展。」鞏老闆哈哈輕盈地笑了兩聲轉身快步走開。

阿達有點憋扭,不知如何搭訕。倒是翠雲大方,拉來一張椅子直接請他坐下,開玩笑似的跟他說:「不簡單耶,叔公肯為你背書哦!」

「他是你叔公?」

翠雲掩著嘴笑了起來,隨即甩了小馬尾抬手指著倚在櫃檯邊上沉思的嚴老闆說:「伊是阮阿公。」

阿達這才驚醒說:「對喔,你也姓嚴。」他一面是驚愕,一面是竊喜,原來有這層關係,豈不是天降飛福,太好了,太好了!阿達忽然感覺自己已像掉落到一池溫泉裡,儘管因升起的溫度而開始冒汗,卻渾身通透舒爽,有一種飛起來的輕飄飄的快意。

場子裡正響起鞏老闆昂揚唱出當紅的台灣歌謠「向前走」,唱風故意模仿林強的勇往堅定,那氣勢簡直像極了。阿達飄渺的心思忽然被拉了回來,心想著,這老先生未免也太有才了。

(未完待續)

【本文獲作者同意刊載,轉自《鹽分地帶文學》】

作者:呂昱(本名呂建興)現任《六都春秋》總編輯,在1969年就讀高中時捲入「統中會案」(自覺運動),當時19歲是最年輕的政治叛亂犯,最後遭判無期徒刑,後因蔣介石過世,減刑為15年,於1984年刑滿出獄。

呂昱於1986年創辦《南方雜誌》,並在黃信介擔任民進黨主席的時代,呂建興擔任民進黨泛美麗島系智庫「台灣政治經濟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1989年,民進黨秘書長張俊宏主編的書《到執政之路:「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執筆者包括郭正亮(筆名「江迅」)、黃吉川(筆名「江夏」)、林朝成(筆名「呂鯤」)與呂建興(筆名「呂昱」),率先開啟民進黨的執政論述。

勞動部勞動發展署16人參訪景美紀念園區,巧遇政治受難者呂昱   圖:呂昱/提供(資料照片)

呂昱出席促轉會舉行的「台灣轉型正義資料庫」發表會。(圖右為呂昱,圖左為促轉會主委楊翠。)   圖:促轉會/提供(資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