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丶圍在1989年前後的世界巨變
1979年美中建交，這是尼克森和季辛吉審時度勢，在冷戰後期最重要的戰略決策，其目的在地緣政治上孤立前蘇聯，讓蘇聯的百萬重兵必須佈防在中蘇邊境，疏緩其在歐洲及中亞的軍事能量。另外在意識型態上，讓蘇聯喪失社會主義龍頭的正當性及權威性。這一國際外交上的大翻轉，竟然沒有造成中國國內任何爭議（對比美國國內的爭執而言），其實代表中共黨國一體，毛澤東儼然帝王之尊已不可動搖。而此及時雨，正好挽救中國在文革後的百癈待興之困。雙方建交後，美國的技術即源源不絕輸入。在國際上，中國以老二的角色緊跟在美國後面，大力批判蘇聯的霸權主義，注意此時，國際上已無殖民地獨立運動的大問題，越戰早已由美國承認失敗告終。蘇聯此時猶如一隻衰老的猛獸，被圍困在動物園中任遊客戲弄。鄧小平在聯合國大會上賣力演講，稱中國永不稱霸，若中國以後在國際上稱霸，則大家都要反對他推翻他。這似乎在替其後繼者舖路，就像當年毛澤東也曾評鄧小平一定走資本主義復辟路線一樣，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美華裔學者紛紛轉向紅色中國，李政道回中國，爭取每年派一百位數理資優生到美國名校攻讀理工博士，開啟中國大學生赴海外留學的風潮。最重要的是，中國開始走上黨國資本主義的道路。大量的美國及日本公司，看到中國龐大的市場潛力，紛紛到中國投資設廠，向外開放成為主軸。鄧小平到美國訪問，戴上美國的牛仔帽，他是當年世界媒體的主角。所有人在一夕間似乎忘了世界上曾有解放戰爭這回事。古巴和越南像被放空的孤兒，向那搖搖欲墜的蘇聯老大哥苦苦求援。
這局面讓台灣在國際上被逼到牆角，當美國開始和中國借乒乓外交初步接觸，台灣即非常緊張，美國出賣小盟友是昭昭紀錄，當時甚至有蘇聯間諜想接觸台灣，但蔣氏父子認為茲事體大，説到底台灣還是靠美國硬撐起來，所以只是放放風聲，讓老美緊張一下而已。而張憲義事件，台灣的核彈研發徹底被美國人封死，蔣介石少了最後戰略性武器的保障。國民黨只能朝開放政權和台灣人民和解的方向走，雖然社會及黨內外衝突不斷，民進黨還是成立了，解除38年的戒嚴法。蔣經國曾主動向黨外人士提議國會改革，外省人（代表全中國）和台灣人各佔一半，被黨外人士回絶了，人民需要不打折扣的民主制度。從民進黨成立後，台灣的民主化即在國際的風風雨雨中，於島內轟轟烈烈地展開。這政治改革工程，正和中國在外交上處處風光，順手打壓台灣時同步而行。對比於1960年代，台美共同協防條約簽完後，吳國禎丶雷震等自由浱知識份子就被二蔣趕的趕抓的抓，武將孫立人也遭判刑冷禁。真此一時彼一時也。
中共初期的改革開放，完全靠批審外商特許行業收取回扣，以及掌控進出口利益及公務採購來謀取黨官僚的私人利益，國企改革面臨極大反彈。市場經濟充滿官方收購低價商品被轉賣到高價黑市中謀取暴利。而左派黨高官仍罩在共產主義視野中看新事物，這一次其革命對象資本家正活靈活現浮在眼前，故批判聲四起。另一邊，則是文革後，有深刻反思的胡耀邦與趙紫陽等改革派，在鄧小平支持下的政經改革。在思想解放下可謂百花爭鳴，高層知識份子還拍出了河殤影片，隱隱暗示大變動將朝向西方大海航去。左與右雙方在黨國機器內卡位鬥爭，民間充滿改革自由化希望，尤其城市居民和大學校園內一致希望能向歐美制度靠攏。政府與民間的認知差距愈拉愈大，而物價不斷上漲，另一方面貪官惡跡累累。終於在胡耀邦被拔官死亡後，爆發市民以追悼胡耀邦名義集結抗議（鄧小平就是前幾年，文革尾聲，市民借追悼周恩來，聚集群眾大會張貼大字報，才取得日後復出掌權的正當性），此活動希望能促使中共改革，黨內自由派也希望能借助社會的示威抗議，來逼退保守派，當時市民的口號，就是反腐敗最讓群眾有感支持。等學生在天天安門廣場開始絕食靜坐示威，提出民主訴求並樹立起自由女神石像，運動的革命性與激進性就和體制的權威性，面對面直接衝突起來，雙方都沒退一步的空間和準備。
但此時國際的焦點，都集中在蘇共黨中央的改革動向，戈巴契夫上台後，風塵僕僕於歐美各大國間，解凍東西方的緊張關係，並規劃各種蘇聯體制的大變動，尤其放鬆對各加盟共和國的管控，讓他們自謀生路。自從阿富汗戰後，蘇聯的計劃經濟已無法支撐其和美國的軍備競賽，甚至連國民經濟亦疲憊不堪。此時的東歐各附庸國受到天安門事件國際新聞的啟發，無不風起雲湧群集抗議推翻共產政權。而蘇聯局勢仍緊張不明，歐美各國沒人將中國之危機放在第一順位。等到鄧小平出兵鎮壓學生，天安門的大屠殺，被歐美影視媒體大量放送，這影像繪聲繪影傳向全球。所有東西方政界及知識界及一般市民無不義憤填膺。此同仇敵愾轉向東歐，當年柏林圍牆即被憤怒的群眾推倒，東西德統一。接著蘇聯瓦解，美國聯中制蘇的戰略目標，十年就完成了。留下中國卡在危機四伏的情境中，內部改革開放止步徬惶，而國際歐美日等大國，因制裁中共暴行即全面從中國撤資，廠房空蕩蕩，中共國安四處追補六四逃犯。
鄧小平最終證明自己能左也能右，黨國機器唯其馬首是瞻，1992年於南巡講話中，鄧學老毛語氣大聲疾呼改革開放繼續執行，這次朝政治更緊經濟更鬆方向大步向前。摸石頭過河。此時香港的金融家及台灣的中小企業，嗅到無限商機，只要不碰政治，什麼事都可做。華人海外創業這種場景看多了，共產黨此刻真虛心就教，雙方默契十足（其實早在六四槍響不久，大量台商早已搶進外商丟下的爛攤子，這算共犯結構嗎？列寧講過的話，勒死資本家的繩子就從資本家買來，共產黨人都讀過，顯然國民黨的反共教育，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白忙一場而已）。中國經濟就在港台商人的暗助下，黨官招商引資，台資港資熟門熟路到處圈地建廠，悶聲發大財，如此全民拼經濟，自由派下海經商，保守派搶佔各壟斷性大事業高官大位。進出口產業蒸蒸日上，各國大公司跟在港台公司之後紛紛重返，全球化論述大談產業競爭，資本人才全球流動之大趨勢。
那段時間歐美各大國，還沉浸在蘇聯瓦解後西方大勝的暈眩中，美國右派學者志得意滿寫出歷史已終結的豪言。左派知識份子，如信徒看到大教堂倒塌無言而轉向。學術界流行後現代虛無主義，多元弱勢一起冒出爭吵，沒人再相信馬克斯主義是唯一真理。致於對中國的態度，美國仍在調整中。只要美國願意，隨時都可以推翻中共統治，但看到東歐共產政權瓦解後的動亂與人道危機，沒人願意再觸動另一場地緣政治的大革命。
而稍稍之前，美國政界才忙完「日本第一」這大挑戰，因恐懼日本在資本主義的自由兢爭中節節勝出，到處購買歐美大公司及房地產之洶洶大勢。1985年歐美聯手在廣場協議中，逼日元急速升值，讓日本足足走入二三十年的經濟泡沫困境。此時中國在扮演一個被當的學生而爭取補考的機會。江澤民和朱鎔基，一個像商界大老板一個像CEO相互搭當，以商立國的形象如廣告四處宣揚。
2001年的911事件，徹底改變美國日後二十年的國家政策，反恐成歐美國家的共同目標，以前對中國似敵似友的疑惑態度一掃而空。美國需要中國在國際上一起打擊恐佈組織。中國再次成為美國的盟友。毫無懸念，當年年底中國加入了WTO。911事件有如當年的西安事變，解除中共的統治危機。美國自建國以來，除英軍曾侵入火燒華盛頓外，從未在本土被外敵攻擊過的經驗。當年日本偷襲珍珠港，縱使發生在太平洋外海夏威夷島上，亦使美國認為奇恥大辱，舉國狂怒對軸心國宣戰。當年邱吉爾丶史達林丶及蔣介石一聽到此消息，無不私下慶幸，一夜好眠。想必中共中央收到恐攻消息亦如此感受。中國被美國期許為負責任的大國，巴基斯坦重演串接美中合作的重要媒介角色。為發動對阿富汗戰爭，美軍重兵進駐這中國長期盟邦的軍事基地。美國本土成立了國土安全部，指揮整合所有情治單位，以色列的國安顧問公司，到全球各大國推銷監控全球恐佈份子的軟硬體技術。中國趁此機會大量引進入其國安體系中，借反恐之名，提升其監控國內人民之能耐。
台灣的電腦代工產業，原是全球晶片設計製造丶個人電腦丶監視器丶伺服器及交換器之最大供應商，對於是否西進政府與民間各有各的盤算與遲疑。但美國lBM公司首先宣佈將其低階伺服器部門賣給中國聯想公司，但此部門設在台灣啊，等於台灣這群電腦公司員工，由美商老板突然變成中國老板。這第一片骨牌倒下，一發不可收拾。（美國人想要怨誰，中國是由誰長期養大的，不就是美國人自己嗎？）由鴻海帶頭，各電子業大廠，不論政治立場如何，利字當頭，無不傾全力西進。各國際大廠，規劃全球市場時，自動將大陸丶香港丶台灣設為大中華地區。總部設北京或上海，金融交易在香港，台灣只是其下屬，市場規模小，意思意思設一子公司。台灣的電子代工產業，利用中國廉價勞工及龐大市場，不到幾年就將中國打造成lT產業的製造大國，雖然上游的專利仍在歐美大廠手上，但中國利用市場利益及官方壓力，完全不予理會，更在重要產品上要求外商讓渡相關技術。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日本新幹線高速鐡路技術，也是日方偷賣，中方堅持技轉，日本也怕中國產品出事，壞了新幹線名聲，就賣清了結。而現在中國就靠此技術，成為國企龍頭，在中國蓋全球最長高鐵，出事了就地掩埋，照樣像沒事，大力輸出和日本在國際市場上競爭（對比之下，台灣高鐡實在很不爭氣，除了欺負台鐵外，還有何能耐，而台鐡則連火車頭車箱都須外購），其他案例就不勝枚舉了。
台灣在國際政治上被邊緣化外後，接續經濟也跟著被邊緣化。台商從大陸賺到的錢，不匯回台灣，通通轉到海外如開曼群島等空穀金融公司轉一圈，有時再以假外資的身份回台炒股票。以致台灣長期低薪，年輕人要嘛遠走他鄉，要嘛興起小確幸開咖啡廳丶擺地攤或回家種田。所謂野草莓世代興起，大陸稱之為沒有狼性的世代。那時全球的視野除了中東戰爭外，就是中國各大企業的竄起所帶來的驚艷和風潮。中國開拍大國崛起系列影片，鼓勵中國自身要隨歐美日等大國一樣，由經濟產業帶頭崛起於世界。
中國的製造業由下而上建起後，美國成為最大的市場，此是台港經驗的複製。但另一領域則是中國市場模式的改變，當中最典型的就是阿里巴巴的網上交易系統的發展。這在美國須花十年左右才能粗具規模的事業，阿里雲一下就橫空出世，不用考慮多少實體店的倒閉丶多少假貨的糾紛丶多少金融法令的檢核丶及多少商標的侵犯。此以中國內市場為籌碼，創造全球最大金錢貨物交易的成績，且完全數位化，這已領先全球，超越港台經驗。其餘如其國內石油丶電力丶交通等無不創造出一隻隻產業怪獸。以華爾街為代表的國際金融，無不全力投入加碼，中共黨官僚及其家族，幾乎全以各領域特權和國際金融炒手合作，大玩金錢遊戲。而這到2008年，北京奧運時達一高峰。然而同時胡錦濤總書記的第二任開始，大位隔代指定啟動時，太子黨接班的鬥爭就浮上抬面。
當年蔣介石傳位給蔣經國，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蔣家第三代已退出歷史舞台。而中共真正表現在第二代接大位，卻在本世紀初上演。這代表黨國體制的封建化，雖經過文革洗禮，已成中國政治深刻到骨裏的潛規則。國家機器幾十年的運動已將社會的反思能力完全洗淨。權力僅透過家族傳遞，這在古中國已是二千年前的春秋戰國時代的事。在帝制時代，從九品中正到科舉考試，不論是胡人或漢人皇帝，無不以科舉取才打破封建制之遺害（如晉八王之亂）。袁世凱稱帝而亡，已成民國典故，而以號稱最激進的革命團體所建立的政權，卻走回所有重要職位均由各大家族壟斷的周朝制。革命的意義，還能那麼神聖嗎？當年儲安平也不過稱黨天下，就已屍骨無存。現擺明行家天下制，朗朗白日，還有諾貝爾文學奬的「大師」能幽默快樂過日，當年王國維先生自沉於清華湖，一定預感到什麼？而左浱文人，一副滿清遺老笑之，是誰節氣高，歷史自有公論。
馬克斯的革命理論，認為資產階級推翻封建社會，不但生產力增加還建立代議式民主，當中民主制就是取代封建社會中家族等級權力繼承制。但因資本家在背後操控政客，讓國家機器服務資本家，而壓迫勞工。所以其認定國家機器為階級壓迫的工具。列寧式政黨專制獨裁，如蘇共中央非常注意繼承上避免封建化問題，這是蘇共中央理論水平夠，還須面對東西方馬克斯主義者對其政權正當性的質疑，列寧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但絕不接受其黨組織封建化，史達林更不用説，到1953年其死亡時，其黨中央只有同志沒有親戚。蘇聯的清洗，當權者不是家族，沒有毛澤東的江青，沒有林彪的林立果。更不會有紅二代當上總書記，而且以太子黨成為封建集圑，那是前蘇聯無法想像的革命結果。胡耀邦丶趙紫陽丶江澤民和胡錦濤上任，至少還是黨組織的制度性接班。到習近平和薄熙來爭鬥時，就代表共產革命歷史的終結。歷史已翻過一頁。那不是托洛斯基所批判黨官僚取代革命者的「被背叛的革命」，那是封建權貴佔據革命果實的歷史倒退，回到封建社會，那須參考古書周禮討論的範疇才對。
太子黨的鬥爭，勝方一定清洗敗方的勢力。反腐和反中央之名目已是歷朝歷代的戲碼，再翻幾十代還是一樣，至於僭主如何壓制各路諸候更是史跡班班。但世界大局已變動了，美國一舉將中國推向真正國際大國的地位。當賓拉登被獵殺後，美國人發現他們自己像被小獵物玩弄的大野狼，最後什麼也沒吃到，卻白白浪費二十年心血。產業全外移到中國，對中貿易逆差年年四五千億美金，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債權國。這世界工廠的GDP已緊跟在美國之後。國際上正在流傳霸權典範轉移的論戰，這噩夢讓熊貓派和極右派突然共同驚醒，預言中的睡獅被喚起了。再不動作，等中國的GDP一舉超過美國時，則二戰後的國際秩序將徹底被改頭換面。全球霸權的爭鬥，已浮在所有人的面前，全世界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而這留待下文再論。
文／黃吉川（超級電腦專家、成大講座教授）
曾任成大教務長、研發長、現任為成功大學工程科學系講座教授，研發超級電腦「漢星一號」，曾多次獲得研究傑出獎，並投入時政與文學創作，為前民進黨秘書長張俊宏主編的《到執政之路：「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共同作者，筆名「江夏」，創作詩集著有《啟程》、《我們》。
成大講座教授黃吉川。 圖：黃吉川/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