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四草大眾廟聳立在一片寬廣的綠地上。這裡三百年前還是一片汪洋,叫「台江內海」,這附近到現在還有一些是沼澤地。不過這座廟在三百年前就有了,蓋在叫做北線尾的沙洲上。那時,只是一座竹子搭建及茅草覆蓋的小廟。現在,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六、七層樓高,而且金碧輝煌。

一隊嶄新的黑色轎車車隊在摩托車前導車的引領之下,自市區方向駛來,停在廟口,廟方人士及地方士紳早已在廟口廣場列隊歡迎。荷蘭前總理、荷蘭駐台的代表魚貫而下,隨行的還有館方人員,台南市政府的陪同官員以及不少媒體。雖然是四月天的早上,但南台灣的太陽卻已炎威難當,這些荷蘭人及台南政府官員都西裝畢挺,有些人忍不住掏出手帕來擦汗。

荷蘭前總理仰首望著廟,佇立了好一會兒,露出驚訝的表情,這座廟的規模竟然大過大多數荷蘭境內的禮拜堂。他昨天去憑弔了熱蘭遮城的斷垣殘壁,在夕陽斜照下,雖古意猶存,但四周民房林立,不見當年海岸線,他已無法去想像那是古代海陸戰場(註一)。他也去了過去是台江內海另一端,現在則是一條大馬路通到底的普羅民遮城。普羅民遮城現在已經翻修成中國式城樓「赤崁樓」,更是味道全失。赤崁,是當年此地的地名。

他訝異熱蘭遮城及普羅民遮城都比他想像的小,而這座廟,卻又比他想像大。不是才供奉國姓爺部隊的海軍司令嗎?

此行,他自荷蘭來到福爾摩沙-現在已經改稱為「台灣」,而且已經是一個以電子科技進步出名的國家-就是為了來這所廟。因為荷蘭在台灣的代表告訴他,這座廟裡埋藏著當年熱蘭遮城圍城之役殉難的數以百計的荷蘭戰士遺骸。聽說挖出這些遺骸,已經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可是三十年來的荷蘭駐台代表都沒有去注意這件事。直到兩年前,這位充滿歷史情懷的學者型代表來台北上任後,幾近狂熱地研究起當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福爾摩沙三十七年的歷史,尤其對現存的當年被本地人稱為「紅毛」的荷蘭人遺跡,更是絕不放過,一一探尋。駐台代表和他本來就是好朋友,他那時聽了也是充滿感動。主持國政的人,是不能沒有歷史感的。而他當年仍在總理任上,因為政治的不方便,不能馬上到台灣來,等到一卸任,他就急著安排來台灣祭拜這些已埋骨異鄉三百多年的英魂。

一行人進了廟裡,頓時古樂聲揚起,一片莊嚴肅穆。荷蘭前總理接過廟祝遞過來的三柱大香,在樂聲及香氣之中,入鄉隨俗,畢恭畢敬的向主神「鎮海大元帥」拜了三拜。前總理知道,當年荷鄭兩軍交鋒第一戰,荷軍就大敗,種下失去福爾摩沙的主因。而領導國姓爺軍隊打贏這個第一仗的,正是這位「鎮海大元帥」。

駐台代表帶著前總理,自左側邊門出了廟,折向廟後,走向一個約一公尺高,七、八公尺直徑的水泥圓形建物,並無立碑,只是在建物上立一中文牌子,寫著「荷蘭人骨骸塚」。

前總理再度舉香,然後緩緩彎腰致敬。當他再度挺身時,眼尖的人注意到他眼角已帶淚痕。

前總理並沒有立即移身,他繼續挺立著。這個塚,又比他想像的要簡陋太多了,他確實是感慨萬千。那個時代,荷蘭才立國不久,卻是荷蘭的黃金時期。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西印度公司縱橫四海,幾近所向無敵。不料一六六二年敗於國姓爺,失去福爾摩沙,可說是荷蘭在海外第一次戰敗。更不想僅僅兩年後,一六六四年,再敗於英軍,失去北美洲的新阿姆斯特丹。而後一六七二年法軍入侵荷蘭,荷蘭的黃金時代於焉結束。

更玄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建立熱蘭遮城是一六二四年,而國姓爺剛好也出生在一六二四年。一六六二年二月荷蘭人投降退出了福爾摩沙不到半年,同年夏天國姓爺也過世了。歷史的巧合,讓前總理覺得確有「天命」存在。

一個市府官員開始唸起祭文。祭文是用當年國姓爺軍隊的閩南語唸的,每個句子的最後一個字都拖得很長。在祭文聲中,他覺得,應該也有人來紀念當年以二千軍隊對國姓爺一萬以上軍隊而死守孤城九個月的荷蘭末代長官揆一。他讀過那本「被遺忘的福爾摩沙」。那是在圍城九月後投降,而後被荷蘭當局所不能原諒而監禁了十年的福爾摩沙長官揆一,在一六七五年出獄後匿名所寫。更令他感動的是,他聽說揆一在臨終時遺命子孫,要感謝國姓爺,因為國姓爺對待他比他效力了二十多年的荷蘭還好。因此揆一的後代子孫,最近也來到台灣祭拜國姓爺,表示代祖先一償宿願。這真是人類戰爭史上少見的軼事。

這兩個英雄的作為以及這場戰爭的意義看來,這個鄭荷之戰,具有史詩般的格調境界。

他又喟然一笑。他想起昨天台南市政府官員展示給他們的文獻記載,敘述(註二)發現這些骸骨的神奇經過。

那是一九七一年,大眾廟決定要祈安建醮,於是各角頭信徒代表齊聚廟中,請鎮海元帥指示相關事宜。鎮海元帥扶乩臨壇,指廟旁有眾客叢葬之墳,並且以劍剁地為記,明確指出位置,要求信徒將墳中遺骨重新納甕、培墩為安。

所有的信徒代表都將信將疑,因為鎮海大元帥所指之處長滿欖李和海茄苳,何來叢塚。不過大家仍在指定之日砍除樹木,挖掘不及數尺,果然看到一甕又一甕的白骨,為數之多,令人咋舌,同時挖出的還有嘉慶年間重修古廟的碑記。令人好奇的是,除了鎮海大元帥指定的五個地點,任一些不信邪的信徒怎麼挖,再也挖不出什麼。

因為挖出來的骨頭有長有短,有大有小,有刀傷痕跡,也有彈孔痕跡,死於戰爭之證據甚明,再加上地緣關係,很容易就想到是跟鄭荷戰爭期間的將士墳墓,而大抵而言,死於刀傷的多數是荷蘭人,骨頭被子彈打穿的大概以華人居多吧!

據權威學者的考證,史籍上確實有荷蘭人埋骨四草的記載。一九七一年,離戰爭最高峰的一六六一年,已整整三一○年。當年兩軍交戰,殺得眼紅,後來清理戰場的人,反正戰爭已過,就把兩方陣亡戰士的遺骸埋在一起。三百五十年迄今,甚至直到未來,將永遠埋在同一座墳了。同為英雲,為國捐軀,生前敵對,死卻同穴,這讓前總理感慨萬千。

這個美麗之島,在荷蘭人來到之前,幾乎是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這是很奇妙的。此島西岸距離中國大陸不到一百公里。對岸的泉州港早在十二、三世紀就是商船雲集的國際大港。十五世紀時鄭和下西洋,足跡遍及南中國海及印度洋,甚至到了非洲,卻沒有能在近在咫尺的本島登陸。然而,直到十七世紀之前,中國對此島卻一直缺乏清晰概念,也不想據有,史籍上也未能明確記載此島的命名。

此島北方的日本及琉求,至少有千年文明,與此島也一直也長期未有往來。因此,這個島一直是化外之地,遲遲未有現代文明,人跡罕至。直到十七世紀初,除了世居本島的半開發原住民之外,偶爾出現的中國海盜和日本浪人,也都只視此島為中途休息站,未有開發或久居之意。

十六、十七世紀之交,中國或稱此島為「東番」,視之為化外之地。倒是日本曾對台灣有野心,但未能成事,而讓荷蘭人後發卻先至。也算是歷史的陰錯陽差吧,最早費心做系統了解、探險、開拓本島的,竟然是在萬里之外,要花一年的海洋航行才能到達此地的歐洲人。是歐洲人最先為本島命名,也是歐洲人為本島畫第一張地圖。這也許是東方人所謂的「緣份」吧!

因此,這個島的歷史,一開始就是世界史。這個島開發史的前三十八年,是由荷蘭人或廣義的歐洲人、原住民,以及中國閩南人,三個族群所共同完成的。世界各地的開發史,很少像這樣是多族群所完成的。國姓爺來台之後,大量的閩南人移民同化了也稀釋了島上的原住民,但台灣島上的居民顯然有許多帶有當年福爾摩沙原住民的血統。更神妙的是,雖然這個島上的人在外觀上已看不出有西方人血統,但據一位學者由島上民眾的基因研究去推測,現在的台灣人,大約有百分之八的人帶有歐洲人的血緣(註三)。雖然由於年代久遠,此血緣已逐漸稀釋,但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他也想起荷蘭駐台代表昨天向他說的,在這個島上,特別是南部的山區部落,還可以找到一些外表上還看得出具有西方血統的人。島上也還留有不少當年荷蘭祖先的遺跡及用器。而至少到十九世紀初,荷蘭教士為當年台灣原住民所創造的拉丁化文字,到了荷蘭人離去後一百五十年,依然有人使用做為文書契約。以名稱而言,這個島現在叫台灣(Taiwan),也是由當時中國人稱呼熱蘭遮城所在的城市「大員」(Tayouan)衍生而來。他也看過一些萊登大學的圖書館中所珍藏的當年自大員阿姆斯特丹之間的往來信件。

他也想到,在北美洲,最近早期荷蘭移民的歷史也開始被正視。過去美國人只重視英國移民在一六二一年的五月花號,現在已有人強調必須公平看待更早的一六○九年,荷蘭西印度公司到達曼哈坦,一六二四年建立新阿姆斯特丹的史實。

他最近從一些報導得知,台灣原住民與南島語族是同一血緣的。荷蘭前總理想,那麼說,這個島上的居民,就具有亞洲黃種人、大洋洲南島語族以及歐洲白種人的三大洲的血緣了。他想,在世界歷史上,這應該是很獨特的吧!他不禁好奇的想,這三個因全球海洋時代的肇基而相遇的不同族群,在那台灣的歷史黎明,面對文化上的衝突,是如何彼此看待對方?那個三族群共處的社會,應該是考驗著人類智慧與勇氣吧!

這就是歷史。人類的歷史,就是各不同族群的混種經過。人類歷史的可貴,在族群融合,而不在戰爭。不幸的是,融合卻常是戰爭的結果。因種族不同而產生戰爭,卻由混種而產生新文明。前總理喟嘆著,這個由三大洲的不同族群所共同寫下來的台灣開發史,更是十七世紀全球海洋時代伊始,人類文明演進的一個兼具代表性及獨特性的縮影!

註一:(鑽石台灣照片)

註二:《鄭成功的台灣時代》,陳錦昌著,向日葵出版社。

註三: 本人尚未發表之文章。

荷蘭人骨骸塜。   圖:陳耀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