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盛利擁有的農場位於莫三比克偏遠區域的中南部地帶,他在該處建立起新家園。過去幾天以來,我們透過斷斷續續的手機收訊進行通話。目前他人在首都馬布多(Maputo)補貨,將讓我搭便車回到他的大農場。

當司機把白色新型豐田小貨車停在旅館前面時,小郝正對著手機怒吼。情況看起來很明顯,時間很緊迫,他很抓狂。我們急促地握握手,他繼續粗俗地用中文對著手機大吼大叫,聽得出對方應該是中國賣家,卻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中國就是他媽的太大,太多他媽的方言了。」他抱怨地掛掉了電話。這個人約莫50多歲,理著小平頭,身材結實。

我提著行李,站在莫三比克清晨艷陽下直冒大汗,而小郝則是開始將怒氣轉移到高大、體型魁梧的莫三比克司機約翰身上。司機一邊忙著上貨到豐田貨車,一邊冷靜地抽菸。

「你,大塊佬,狗娘養的。」這個脾氣火爆的移民農夫大爆粗口,他短而粗魯的句子裡摻混了三種語言,最後的粗話是用中文。當他聽到我用西班牙文和司機溝通時,以為那是葡萄牙文,央求我快快幫他翻譯。「你能不能和這混蛋解釋我們要去哪裡?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兒。趕快上路。」

在一、兩個世代以前,美國佬可說是世界舞臺上最醜陋的老粗角色。不管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只要當地人聽不懂自己的語言,美國佬就會傲慢地大聲咆哮。在認識小郝不到幾分鐘後,我相信美國佬後繼有人了。

過去10年以來,中國砸下重金投資非洲,許多評論家認為中國把非洲從西方數世紀以來的控制中爭奪了過來,但西方世界並沒有對中國的大動作投以太多的關注。事實上,中國如此大張旗鼓的背後,其動機早已醞釀多時。早在1996年,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就接連拜訪6個非洲國家。他於非洲聯盟總部衣索比亞的阿迪斯阿貝巴市(Addis Ababa)發表恢弘演說,並提議建立中非合作論壇(Forum China-Africa Cooperation,簡稱FOCAC)。

江澤民此舉為中國兩階段式重點計畫踏出了第一步。江澤民返國後,立刻於唐山發表另一場演說,明確表示中國應當「走出去」,意指中國應該要向外拓展商業機會。江澤民為首位透露此類型經濟企圖的中國領導者,非洲顯然一開始就成為該國的首要目標。

6年後,當江澤民首度順利召開中非合作論壇時,我恰巧於當地工作,該次會議號召了53位非洲國家領袖於北京齊聚一堂。在中國的諸多提議之中,江澤民承諾將會提供非洲雙倍的發展援助,建立約達50億的非洲發展基金,減免債務,於衣索比亞建立一個新的非洲聯盟總部,並於非洲大陸建造3到5個「貿易合作」區域,興建30家醫院以及上百間鄉村學校,並為1萬5千名非洲人民提供專業訓練。

到2013年,中國在非洲的工程項目數量明顯增加,這點無庸置疑。儘管中國政府始終缺乏透明度,並且拒絕提供該國政府的境外活動資料,尤其是在非洲,而非洲政府亦毫無意願公布可靠、完整的數據。不過,根據惠譽國際信用評等(Fitch Ratings)的資料顯示,自2001年至2010年之間,中國進出口銀行約貸款627億美元予非洲國家,其數值遠超過世界銀行約125億美元。據威廉與瑪麗學院(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的研究單位援助資料庫(AidData)的數據得知,中國於該時期約提供741.1億美元予非洲國家,未來更將投入約486.1億美元的援助資金。

但像郝盛利這樣的人,卻證明了另外一種現象的發生,他們似乎已逃出政府縝密計畫的掌控,在規模上也更勝一籌。在同樣那10年之間,或許有將近100萬的中國私人移民踏上非洲土地,許多人和小郝一樣,將未來孤注一擲於非洲大陸,並展示其堅定決心。事實上,這些中國人做買賣的方式、投資土地、工商業操作模式,當然還有他們普遍展現的態度以及他們和非洲人所建立的人際關係,塑造了中國在非洲的形象,也決定了中非雙方關係。

當我和小郝相遇時,全非洲大陸包含幾個最為偏遠的國家在內,都明顯感受到「人為因素」的劇烈影響。不管在塞內加爾、納米比亞、馬拉威或坦尚尼亞,都爆發了由在地小型企業家所帶領的抗議活動,抵制中國小型貿易商。而在迦納南部金礦產區,當地人則公開表達對中國大規模盜採集團的不滿,指責其占據肥沃區域、破壞生態環境、砍伐森林,並且傾倒水銀至溪流與土壤。最近的中國移民更強勢入侵尚比亞的各式經濟活動,幾乎任何有利潤可言的領域都難逃其控,包括在非洲市集內和當地雞販削價競爭。這些新移民的存在已經成為國家選舉中的爭論議題。

透過跟像郝盛利這樣的人相處,我了解到來自中國的移民是否要來非洲定居,他們對非洲經濟所帶來的轉變,他們願意融入當地生活的程度,以及大規模中國外來客對非洲所帶來的影響。出乎意料地,我甚至還因此更加深入認識了中國本身。

我們一般說到中國的多元化,首先想到的是民族多樣性。少數民族如藏族、維吾爾族、回族都擁有與廣大的漢民族相異的獨特歷史、習俗,不管是他們看待自己或是他者看待他們的眼光,都與多數民族迥然不同。當然,中國確實富有社會經濟多元性。富裕階級、逐漸崛起的中產階級,以及勞工階級與貧困人民,三者間的差距日趨劇烈,使得中國成為最不平等的國家之一。我們認可這個國家擁有些許政治多元性,主要代表是少數不墨守成規的知識分子和異議者。透過西方媒體的加持愛戴,中國異議者的主張看似擁有強大的影響力,但是事實上,他們只代表微乎其微的人口,論及他們的本土影響力,實可謂波瀾不興。

當我第一次碰到小郝時,我以為他的憤怒和對中國的不滿態度不過是個人的偏見與個性罷了。但是,後來我才了解到,非洲的中國新移民普遍對家鄉抱持著負面態度。當然,對他們來說,背井離鄉最強烈的動機正是經濟上的機遇。同樣地,讓許多人毅然決然地踏上未知路途的,不外乎是中國隨處可見的官方貪腐問題,污染嚴重的環境所帶來的健康問題,以及對宗教與言論自由等的各種限制。還有些人僅僅是因為中國過於擁擠,人多地少。

對小郝來說,莫三比克正好提供了偌大的空間,而這也是我對小郝產生興趣的主要原因。莫三比克的土地面積約為加州的兩倍大,土壤肥沃堪稱全非第一,該國對土地購買者相當友善;鮮少人知道,大批中國農民已大規模買下非洲莫三比克的農地。

小郝手上握有一紙新契約,夢想著生產利潤豐厚的商業作物。動身前往莫三比克前,我在網路上認識了他。身為一個面對新大陸的農業新手,他卻顯得無畏無懼。他顯然迫不及待地要訴說他的故事,當我抵達馬布多時,小郝提議來接我,帶我去他的農場。

當車子駛離馬布多,我們行經一座位於城市邊境的大型嶄新國家體育館,體育館由中國工人建造,幾近完工。我知道這是中國政府餽贈莫三比克的炫耀性禮物,用來彰顯中國的慷慨大度,並表達與非洲人民的團結一心,該館將用來舉辦重要的足球賽,例如近期的非洲國家盃。

全非洲都可以見到中國政府野心勃勃的外交式建物。我問小郝,斥資6千萬美元打造的運動殿堂是否適合貧困見骨的莫三比克,這國家可是名列世界10大貧窮國家之一。他的回答讓我卸下心防,我問問題的方式顯然太過小心謹慎。「所有中國政府打造的莫三比克建案都很失敗,」他說,「原因就是中國幹部根本不懂得怎麼和黑人打交道。」

他說話時搖頭晃腦,粗短的食指凌厲地在空中比畫;從對中國政府建案的全盤否定,再到他對上個時代來到當地定居的「本地人」的怨懟,小郝的滔滔不絕如潮水般襲來。

「黑人根本沒有市場競爭力。你要他們做事,一定得盯著看。不然,他們就會自己亂搞。除此之外,他們個性很傲,不喜歡丟臉。」這大概是我首度見識到中國外來客對非洲人的典型種族歧視,後來我就相當習以為常了。

作者:傅好文(Howard W. French)

(編按:《中國的第二個大陸:百萬中國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資新帝國》這本書,是由《紐約時報》資深撰稿人,現任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所副教授的傅好文所著。1986年他加入《紐約時報》,先後擔任中美洲、加勒比海地區、西部與中部非洲地區、日本及中國上海分社社長,駐外20多年。

傅好文的踏察足跡遍及非洲15個大小國家,直擊中國移民在非洲的日常,深入了解他們的背景、動機、對中國生活的不滿和所懷抱的非洲夢。同時,謹慎而敏銳地勾勒出中非合作的真實面貌,讓人清楚看見中國備受爭議的殖民主義企圖,以及正在改變的世界。本書由麥田出版社出版,新頭殼特別為網友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

《中國的第二個大陸:百萬中國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資新帝國》這本書,是由《紐約時報》資深撰稿人,現任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所副教授的傅好文所著。圖:麥田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