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雄地區其它部落相比,小林村因為於莫拉克風災中失去了所有的家園,倖存村民所走上的永久屋之路,也與他人截然不同。

於災後兩個月左右,小林村民即入住了那瑪夏與桃源鄉民「夢寐以求」的組合屋,成為高雄地區最快、也是唯一得到集體「中繼安置」的部落,不至於一直四 散各地,住在不同的營區裡;但一直到莫拉克風災屆滿一週年時,小林村部分居民才獲得「位於杉林但非大愛村」的永久屋,如願重建夢中家園,也是高雄地區最慢 獲得永久屋的重災部落。

要杉林,不要大愛村

「我們小林有三分之二是平埔族人、三分之一是嘉義那邊搬過來的移民。」小林村民翁瑞琪說明。日治時期之前的小林人屬於甲仙「四社平埔」族裔,居於近山,與 那瑪夏布農族為鄰。小林村的由來,有一說是日本政府為方便管理與開發樟腦,將四社平埔族人強制聚集遷至莫拉克風災前的現址,並以管理當地的警察姓氏「小 林」命明此一聚落。由小林的遷徙歷史,可以證明了聯合報於2009年8月13日所言:「小林村的滅村,也許是因為在流域中誰剷了一塊不該開的田,或是誰挖 了一個不該掘的坑、造了一棟不該建的屋子,從而破壞整個山水的生態平衡結構,結果導致全村的覆滅,葬送了先祖選擇的寶地。」與小林聚落本身的形成過程大相 逕庭,再次證明主流輿論對莫拉克風災的致災原因純屬「推論」,並沒有歷史基礎,也與當地發展情形不符。

2009年8月9日,由日本人所揀定的舊小林村基地被崩落的土石全數掩埋,一夕之間,讓「小林村」成為「滅村」的同義詞。也正因此,當其它部落仍在營區爭 取中繼安置,並在「返鄉」與「永久屋」之間舉棋不定的時候,小林村已經於10月20日順利地住進了紅十字會於杉林月眉所援建的組合屋。

小林組合屋的基地距離杉林大愛村緊鄰,甚至步行即可抵達,按照高雄縣政府與慈濟基金會的規劃,這68戶住在組合屋中的小林村民,原本應該順理成章地在隔年二月進駐慈濟大愛村。未料許多倖存的小林村民堅持自主重建,展開了小林村、縣政府與慈濟長達一年多的永久屋拉鋸戰。

早在9月19日,小林村民便曾經舉辦投票,決定未來永久屋興建的地點。74戶選在五里埔,170戶選在杉林鄉,50戶仍未決定。但選擇杉林鄉的 170戶並不表示願意入住大愛村,而是明確表示「表決的遷居地點是正在蓋組合屋的地方,並不是慈濟大愛村,而且村民也希望由紅十字會為他們蓋永久屋。」

時任小林自救會會長的蔡松諭於10月3日接受莫拉克新聞網專訪時表示:「目前慈濟大愛屋的規劃與配置,是家家戶戶都長成同一個樣子,『整齊劃一』, 那是軍營與國宅的設計方式,不該是定義『家園』與『文化』的方式。我們被迫搬去陌生的土地,已經很孤單,因此我們想重建記憶中的家園,讓未來的居住仍能保 有情感的連結,而不是住進去一群規格化的房子,那樣的家沒有靈魂。」

蔡松諭同時也指出,大愛村計畫把漢人、布農族、平埔族等不同族群混居,無法保留各村、各部落的獨立空間與文化特色,是行不通的做法。

災後兩年,時已住進紅十字會所援建五里埔永久屋的小林村民翁瑞琪,也這樣回憶當年拒絕大愛村的理由:「當初慈濟說你只有一個人,所以我們只能給你 14坪的房子…我們是滅村耶!難道我一輩子都要一個人嗎?我們不會想再建立家庭嗎?這樣太過份了!」於莫拉克風災中經歷喪偶、喪子、再婚、生女的翁瑞琪, 回想起慈濟按人丁規劃永久屋坪數的過程,仍感到十分不平。

基於「想重建記憶中的家園」、「大愛村分配坪數缺乏人性」等種種原因,小林村走上了漫長而與眾不同的自主重建之路。為了明確表達「不住大愛村」的訴 求,小林村民與其他災民一起在11月25日北上行政院陳情,並隨即轉往總統府抗議。不同於其它災民要「停止劃定特定區域」與「中繼安置」,小林村民要的是 「自主重建」。

於當天北上抗爭的小林村民徐報寅表示:「小林人現在已經沒有家,家只在回憶裡,所以要依照我們的回憶來重建。可是政府執意與慈濟合作打造制式型社區,與小 林村回憶、文化格格不入,根本不尊重我們的心聲。」點出小林村的重建心聲,因為故鄉已經完全沒有「回去」的可能,小林村民對於永久屋的空間形式格 外堅持,沒有妥協的餘地。

「拜託慈濟去跟縣政府說不要幫小林蓋房子,也希望縣政府釋出慈濟蓋剩的土地。我們不貪心,不期待政府給我們比較多資源,和別人一樣就好,只要可以讓我們按 照想要的方式重建,讓我們有家可回。求求慈濟不要幫我們蓋!」2010年7月14日,一名不願具名的小林代表接受莫拉克獨立新聞網專訪時語氣強烈地這樣表 達心願。

高雄縣政府:杉林給慈濟,不可混搭

小林村民、高雄縣政府與慈濟長達一年的拉鋸、抗爭過程看似十分複雜,其實十分簡單。高雄縣政府重建會主任王正一於2010年7月14日接受莫拉克獨立新聞 網採訪時的發言,精準地點出了小林村抗爭的主要爭點:「…政府特地為小林村民規劃了五里埔、月眉兩個永久屋基地,並非讓小林人沒得選擇。然而,政府表明五 里埔由紅十字會援建,月眉則由慈濟負責規劃,但小林重建協會卻偏偏要選擇『在月眉由紅十字會興建』,這不是小林在為難政府嗎?」

於莫拉克風災鉅變後,有居民選擇回到距離小林遺址較近的五里埔,覺得這樣能夠陪伴逝去的家人,選擇五里埔的村民潘建誌便表示,「長輩跟太太都在風災 裡面過世了,剩下我和小孩子。從此以後,我還是要跟這塊土地共存亡。」然而,有些人面對傷心地的方式並非直視,而是遠離,例如選擇居住於杉林的洪玉惠表 示,「我婆婆跟大兒子都埋在那裏了,就算永遠住組合屋也好,我絕不再回五里埔住。」每個選擇不同永久屋基地的小林居民,都有各自傷心的理由。

當然,除了對家人的追思,每個不同職業或家庭結構的居民對於選擇杉林或五里埔都有各自的理由。務農為生的劉麗玉便表示:「我就回到山上種田。」家中尚有小 兒子要上國中的洪玉惠卻說:「搬到這裡離杉林國中比較近。」一個家庭的搬遷,可能是影響世世代代的決定,就算在平日,家長也會費盡思量,更何況在風 災之後,經歷鉅變、又要與政府抗爭的小林人呢?

逃過風災,逝於重建

2010年5月15日,等待爭取小林二村的村民劉朝義在永久屋地點遲未確定的局面下,於北部工作地點自殺。「之前我們也是想說要重建小林二村,他媽媽也都 叫他不要擔心這件事情,但現在……我們只想要趕快安頓了,能夠住就好,所以我們去申請了大愛村的永久屋,現在資格已經審過了,就等他們通知我們什麼時候可 以搬進去住。」劉朝義的父親劉家民在兒子過世之後,不再堅持要進駐小林二村,只願趕快找地方安頓家人。

劉朝義自殺之後,行政院重建會與高雄縣重建會同時至小林村召開永久屋資格審核說明會,向小林村民解釋永久屋審核流程,並暗示政府已「著手」推動小林二村自主重建。換言之,原來截至2010年5月為止,小林二村自主重建工作都尚未開始正式推動。

在莫拉克災後一年內,小林、縣府與慈濟的三方爭議未歇,不時爆出三方僵持不下、協商破局之新聞。截至2010年7月7日,位於小林滅村區域內的 247戶災民,共有92戶申請慈濟月眉大愛永久屋,其中公告核定41戶,已核定待公告19戶,待補件3戶,其餘29戶則為不合格戶。

此外,高雄縣政府也與紅十字會合作,在五里埔興建90戶永久屋,目前已申請戶103戶中,已公告核定60戶,已核定待公告12戶,待審14戶,不合格17 戶。風災事隔一年,尚有一半左右的小林村民「無家可歸」,尤其是「選擇杉林卻拒絕大愛」的小林二村居民,心情更是煎熬。

風災周年前夕,自主重建起步

直到7月29日,莫拉克風災週年已屆至,高雄縣政府仍然不願鬆口,表示「小林二村應該由慈濟來蓋」,眼見「自主重建」夢想即將破局,重建會會長蔡松諭更重砲抨擊「這個政府已經沒什麼好相信的!」小林村揚言「再次上街抗爭」。

8月8日,莫拉克風災屆滿一週年的當天,總統馬英九昨出席小林村莫拉克風災週年感恩祈福晚會時表示,將與地方共同推動「小林二村自主重建」,鬆口回 應小林二村一年以來的呼喊,小林二村的抗爭之路,至此方告落幕。小林村確定分居五里埔、小林二村與大愛村三地,開始正式踏上重建路程。

原本應為順應災民生存需求而建、開放居民自由選擇的永久屋基地,在高雄縣政府堅持「五里埔給紅會蓋、杉林給慈濟蓋」的「不可混搭」原則之下,一年的抗爭路,在三地居民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重建會是重建會,我們是社區發展協會,不可以搞混。」五里埔居民再三強調。

「自救會當初爭得太兇了,外面的人怎麼看我們小林人,他們都不知道嗎?」進駐杉林大愛村,自稱「小林小愛」的居民無奈表示。

「為什麼一定要選五里埔才叫做愛小林?我對故鄉的情感需要別人來定義嗎?」在組合屋中等待進駐小林二村的居民,憤憤不平地說。

於風災中遭遇痛失親友、故鄉的小林人,在災後永久屋政策所發展出的各個部落難題中,雖然「倖免」於劃定特定區域,也得到了中繼安置,卻走上了一條特殊、孤 獨而格外艱難的道路。不過,雖然入住之前抗爭將近一年,入住三處永久屋基地之後的小林居民生活均可說是平安順遂,未如杉林大愛村入住之後,仍然爭議不斷。

五里埔:家在這,廟也在這

五里埔永久屋基地位於小林村內,屬於小林村未被掩埋的地區,距離甲仙市區約半小時車程,與滅村遺址僅有十分鐘車程,於2011年1月15日落成典禮,1月23日舉辦入厝。選擇居住於此地的89戶居民多半務農、在山區替人做工,或者已經退休。

五里埔日照充足,土壤適於務農,高雄地區著名的有機農友鄧素琴的耕地與住家便位於此地,不論是種植熬煮黑糖用的甘蔗、荔枝、蔬菜、稻米皆豐收肥碩。五里埔 的媽媽們也多在村莊內種滿傳統民俗療方「雞角刺」,用以熬湯,風味香甜,居民甚至想以此發展社區觀光產業,將雞角刺與五里埔周邊野菜結合,推動小林風味 餐。及至收穫季節,村莊中充滿筍片的酸香味,居民在鮮筍收成、醃漬、包裝完畢之後,便送到甲仙街道上的芋冰城寄賣,貼補家用。

五里埔居民劉麗玉表示:「回來這邊的居民,很多災前都是務農,回來就繼續種,但是土地已經流失了,地形都改變了。」原先在獻肚山坡地上種筍的周忠德也表 示,農地流失嚴重,短時間很難再回到八八災前的產量:「尤其又有很多人原來是跟林務局租地的,風災以後,就沒有再去租,再租也有一些困難……總而言之,只 能慢慢恢復、慢慢來,先搬回來再說。」

在災前開設雜貨店,家中三代男丁皆擔任鄰長的潘建誌卻表示,風災中失去了家人之後,自己也沒有興致繼續參與公共事務或重新開店,乾脆就直接退休。「我以前 在村子裡開一間雜貨店,山上還有地在種芭樂。現在小林村整個沒了,我也不要再開店了,芭樂就租給別人去種。小林村都沒了,整個都沒有了啊,我也不想再開店 了。也不要工作,靠孩子寄錢回來養。」

「我都跟孩子說,你們就放心在外面工作,這裡五里埔,就是我們的家,神明也放在這裡,我會顧家。你們偶爾回來看看我,我心裡就很高興……」潘建誌對孩子交 代「神明在這裡」,也是許多五里埔居民常常說的一句話。「挑個好日子,我把牌位請過來了。彰化房子是租的,房東不會給人家放牌位在家裡,我看昨天好日子, 特地請假回來,把牌位請回來。」居民林妍秀為了讓祖宗與風災中過世的丈夫牌位有一個安身之所,特地與二姐商量,將申請上的永久屋正廳讓給神明做龕廳,林妍 秀從彰化清潔隊的工作休假時,也住在這裡。

對於平日的五里埔而言,雖然因為缺乏現代定義下的「就業機會」--居民多半務農或離家工作—而略嫌冷清,但卻是神明與牌位安居之地,也是「祖厝」與信仰中 心的所在。小林村的信仰中心為奉祀玄天上帝的北極殿,在風災中也不幸被掩埋,村內信眾在災後以鐵皮屋搭建臨時祭拜處,並積極募款興建新廟,終於在2012 年5月6日讓神明重新安座入火。小林村於災後有充足善款可興建永久屋、公廨、平埔文化館等建物,但北極殿的重建卻是由村民自力籌備,有參與入火大典的居民 認為,因為建廟是「村莊自己的事情」,要由信徒親手奉獻,不該由善款捐輸。「現在先有鐵皮的就好,鋼筋水泥的可能要等很久,慢慢來,沒有關係。」

除了北極殿的所在,小林村在災前即是平埔文化傳承的重鎮,每年於農曆9月15日便舉辦以西拉雅祀壺傳統祭拜「太祖」的夜祭儀式,努力復興一度失傳的平埔文 化。莫拉克颱風來襲時適逢夏季尾端,屆至農曆9月15日時,居民均尚未從風災滅村的傷痛與混亂中走出,卻堅持舉辦夜祭,不願中斷。甚至進一步遠赴日本,將 儀式中演唱的平埔語牽曲歌詞重新抄錄、拼記、翻譯回台。該歌詞為日本學者淺井惠倫於1931年造訪台灣時記錄,後因平埔文化流失,歌詞一度失傳,於莫拉克 災後方重新傳唱。舉辦小林平埔夜祭的太祖公廨亦在五里埔永久屋附近,可說集信仰與祭祖於一的永久屋基地。

在夜祭儀式進行當中,代表平埔族歷代先祖的「太祖」會藉向頭(村民劉國和)的身軀與村民溝通、進行儀式、跳牽曲。2010年的夜祭,太祖眼見災後子孫信眾 人數驟減,難過地放聲大哭;2011年的夜祭,眼見眾人逐漸恢復元氣與生活步調,便說出「你們大家都來了,我很歡喜」,與居民互動自然如親切長輩。雖然有 部分自嘉義遷居的小林村民並不信奉太祖,但對於原居於此的平埔族裔而言,復興夜祭是重要的災後心理復健過程之一。

「看到這麼熱鬧,又想到我媽媽,要是她也在就好了,一定很開心……」「不要難過了,我相信她今天也有來跟我們一起的。」在2011年夜祭開始演唱「搭母 落」之前,不知哪兩位小林村民這樣問答。參與夜祭的村民自災後即堅持舉辦夜祭不輟,及至第三年參與者多達數百人,更有其他平埔族親遠從台南、花蓮來共襄盛 舉,香火鼎盛,甚至有發爐之象,對許多走過巨災後的族人來說,是一種溫暖熱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