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本文為weReport調查報導平台剛出爐的最新調查內容,主要針對莫拉克風災之後,針對高雄永久屋政策的調查報導。因篇幅甚長,本站將該報導有關高雄杉林大愛村部份,分為三篇系列呈現,本文為系列三,也是完結篇。另有關小林村的回家路報導,則將於明天繼續分兩篇刊登。)

一年之間:失業、老人照護、公共空間

大愛園區自入住以來,隨居住時間越長、入住人數增加,這些離鄉背井住進杉林的居民就業需求越發迫切。附近的永齡有機農場雖是政府與郭台銘承諾的永久屋就業 方案,但員工趨近飽和,聘僱人員仍帶有賑濟性質,遠遠超過正常營運的有機農場的溫室與人員比例;且在永齡農場超過百名的員工中,只有二十多名晉用為正式員 工,多數仍為臨時工,導致不少工作者認為缺乏保障。政府當初對大愛園區就業提出的解方之一,乃是發展「觀光產業」,但真情巴士帶來的周末人潮只能算聊勝於 無。雖有不少職訓性質的工藝班陸續成立,但常常在課程結束後一拍兩散。

令失業問題更雪上加霜的,是園區入住之初嚴格恪遵「住商分離」原則,不准居民在園區私自開設商店,不但完全無法創造就業機會,使居民入住第一年時生活相當 不便,要買報紙、早餐都必須花10分鐘車程到杉林街區,對於無法自力開車、騎車的老人更是難為。「我眼睛老花,不敢騎車,要買什麼東西都只能托人幫我買, 尤其是晚上,根本不敢走出去。」居民蕭秀英表示。

有鑑於此,2010年底,慈濟基金會曾與園區管委會、各區域協會討論,著手推動「勞動合作社」的構想。凡居住在園區內的居民,只要繳交100元入股,就可 成為社員,共同承攬建築、搬運、清潔等業務。經過兩次籌備到正式成立時,有興趣的居民有增無減,有意願前來登記入社者已超過兩百人,園區對就業需求之殷切 可見一般。

但勞動合作社所能媒合的工作機會有限,多數時間皆在停擺狀態,無法紓解園區內龐大的就業壓力,2011年初,回鄉道路日漸修復,已經有許多居民開始選擇回鄉工作,或者,持續在園區中遊蕩。

「很多人到了吃飯時間,就來坐在別人家家裡,你知道他是沒錢吃飯了……或者更熟一點的,會來翻你家冰箱。」2011年中,不願具名的大愛園區居民這樣總 結:「這樣的人其實已經在乞丐邊緣了,要不是很多鄰居一起搬下來住大愛村,還可以這樣幫助他,在城市裡面,這樣就變成乞丐了。」

稍微有條件繼續務農或外出工作的居民也紛紛自尋出路,首任管委會主委王明耀表示:「這裡沒什麼就業機會,我是知道有人已經去大陸發展了,而且發展得還不 錯,我猜是不會再回來這裡。」然而,對部分居民而言,出外找工作也另有難處。「離家太遠的話,交通費、住宿費要自己出。算一算一個月薪水就沒了,更沒有多 的寄回家裡。」而園區居民中,在年齡、學歷等條件上或有不符企業主需求,也增加求職難度。

在園區內也有許多家庭婦女必須獨自挑起照顧家人、經濟來源的雙重責任,處境比其他居民更為艱辛。雖然與其他人一樣需要收入,卻因必須照顧家中老小、病患, 而無法出外謀生。來自南沙魯的幾名婦女,便在這樣的情形下,成立了「吉娜工作室」,試圖以販售手工藝作品維生,力謀自立的出路。工作室成員之一 Langann指出,以手工藝做為謀生方式比較彈性,讓她平常能照顧家人,在家有空餘時間隨時可工作。但她也坦言,工作室剛剛成立,一切都從頭學起,從技 巧、設計,到如何銷售都有待摸索,距離順利養家謀生還有一段距離。

另外一群小有手藝、做過生意的居民,則偷偷違背園區禁令,在園區內開設隱密的雜貨店、早餐店、饅頭店,解決居民需求,也為自己賺取收入。「因為還沒開放, 所以我不能掛招牌,只能插兩根旗子,萬一被刁難,就要收起來。反正知道的人自己就會來買。」一度在大愛園區經營「唐媽媽饅頭」的唐玉英這樣解釋商家的生存 策略。「我就在我家客廳放三排架子,也沒掛招牌,要買的人就會自己來買啊。被抓就說這是我家的東西,只是比較多一點。」2010年初時,雜貨店老闆娘也早 已想好被稽查時的說詞。

2010年的大愛園區居民生計無著,就連想在園區內散心、乘涼也缺乏空間。園區內有一塊土地規劃用途為「活動中心」,原以為會如一般社區活動中心一樣開放 居民使用,卻於2010年8月爆出「活動中心變靜思堂」的爭議。8月12日高雄縣府重建工作小組會議上,做出決議:「社區活動中心地目用途,請與慈濟基金 會研議變更為宗教用地〈註明:容許做為佛堂使用〉,以符實際用途,俟完成變更後再由民政處委交慈濟管理。未來園區內再興建新的社區活動中心。」引發居民不 滿,認為「當初是說要當成行政(中心)就行政用嘛!到最後根本長得跟慈濟的靜思堂一樣!到現在那裡是要幹什麼用的,我們都不清楚。」而一位曾參與園區工程 的建築工作人員則表示:「別傻了,一開始就不可能是活動中心。哪有活動中心,整片鋪木地板,還掛佛像,進去還要脫鞋的?」

根據當初看過園區藍圖的南沙魯居民表示,該建築物所在地確實被規劃成活動中心,說好會成為居民的活動、行政場所,有訪客接待窗口、社團辦公室、文化成長 館、展示場所等等,是園區居民的公共空間。不過,隨著建築物落成,一直未開放給居民使用,又掛起了巨幅法像,引發種種揣測,如今,縣政府更做出了將之變更 為宗教用地以為「佛堂」使用的決議,支持慈濟就地合法將活動中心變更為靜思堂,更大出居民意料之外。

雖然縣政府回應:「(園區建築)因為都是由慈濟蓋的,所以我們(縣府)也尊重他。我們也知道居民有反彈,所以縣府也有人去跟上人說過。不過上人的意思是, 你看它是一個佛堂它就是一個佛堂,但是你要當它是喜宴之類的地方用,也是可以。」認為居民仍然可以把它當作活動中心使用,不過居民似乎不太喜歡在莊嚴法像 之下辦桌或唱卡拉OK,這個自設計之初便將入口面向馬路、而非社區活動中心終究成了慈濟靜思堂。居民雖然在理論上有資格借用,卻不會在平日靠近閒晃、聚 會,婚宴喜慶場地也多挑選在園區內的廣場,不會到活動中心。

除了需要場地辦理活動的居民對「活動中心變佛堂」大感傻眼,慈濟基金會以援建單位之姿,得到政府特許變更用地的支持,運用善款在園區內興建帶有濃厚慈濟風 味的靜思堂,在另有其他信仰的居民眼中,也相當不是滋味。大愛園區原有規畫兩座教堂空間,但下山的居民信仰教派各異,空間不敷使用的狀況十分嚴重。如園區 內的愛農教會,儘管已由基督長老教會使用,但常去做禮拜的多為那瑪夏南沙魯族人,許多桃源區的信徒很少加入。居民指出,儘管一樣是布農族,部落還是有各自 群聚的習慣,桃源族人參加別的部落的聚會,會感到不自在。

愛農教會牧師顏明仁表示,「他們(桃源族人)都是每周回山上自己的部落做禮拜。山上如果下雨路斷掉,就會看到愛農教會大爆滿。我們當然很希望桃源也有自己的教會,他們不習慣來愛農教會,就算他們願意來,人數那麼多,教會也不夠用。」

也有牧者指出,正常的教會除了禮拜堂本身,還會有牧育館、廚房等空間,但慈濟在規劃時,認為「教會旁加上一個小小的牧育館,看起來很突兀,所以最後 刪掉了。」愛農教會如今只有一座禮拜堂,信徒聚集辦活動都產生不便。「(慈濟規劃時)根本沒有想過這類問題。慈濟那時甚至還很天真,說(四個教派)要輪流 用(兩個教會)。明明都不一樣,怎麼輪流用呢?」

除了對基督信仰的不了解,造成建造兩個教會,卻不敷眾多教派、部落使用之外,當初未考慮漢人大量入住,更有佛、道信仰的問題。如出家師父需要佛寺做為共修 的空間,而慈濟靜思堂嚴格說來並非正式廟宇,證嚴也仍是比丘尼身分,一般修行者不會到靜思堂淨修。來自六龜的一位師父表示,慈濟蓋的活動中心雖然也稱為佛 堂,但「平常那裏辦活動,辦完就鎖起來,是他們在用。我們不會過去那邊,都在自己家裡。」

而來自甲仙、六龜、杉林的閩客族群,更有各式各樣傳統民間信仰。來自杉林的居民指出:「以前的廟就是每個村子,從入口的地方就會有一個,就是保佑這個村莊 的意思。每個村子有自己的主神,看是媽祖,還是觀世音。誰跟誰有糾紛,也是到廟裡去仲裁。」村子的廟口同時也是鄉親聚會、聊天的空間,是村落中人際往來的 重要場域,這些空間需求在入住大愛園區的第一年完全付之闕如。「靜思堂當然不是廟啊,怎麼會是廟,廟口是我們去開會乘涼很親切的地方,他們那麼莊嚴,誰會去?」

將上千災民在短時間內遷至不熟悉的區域,園區公共生活經營又交給「天真」的慈濟基金會安排,缺乏宗教信仰支持,公共空間不足,導致大愛園區的社會安全網逐 漸出現危機。

2011年7月,一名獨居老人在家中去世,過了兩天才被鄰居發現。大愛園區管委會主委王明耀表示,老人家有多名子女,但均住在外地工作,沒有 住在大愛村中。王明耀當時指出,自己當選管委會主委之後,便早就開始向相關單位提出老人送餐、訪視等服務方案構想,但「當時的縣政府跟我說,大愛生態社區 關懷協會已經有提報相關老人訪視、送餐的案子,所以我沒辦法再提。但坦白講,他們在這方面的工作,並不能說是做得很足夠。」

對此,積極參與大愛生態社區關懷協會的六龜陶藝家李懷錦表示,說到這件事情,就讓他覺得「非常挫折」。李懷錦指出,協會前前後後花了半年的時間在這個案子上,甚至也向勞委會申請一位多元就業人力要來幫忙社區廚房與老人送餐服務。

「但我們就是沒有空間可以做廚房!大愛園區裡面的教室那麼多,我們沒有辦法得到一間社區廚房,我在縣政府開會的時候反應很多次,問題卻還是沒有解決,沒場 地就是沒場地。我們本來有去跟杉林國中談,說商借他們學校的廚房,但是杉林國中已經負擔許多災區下來的師生,本身廚房負擔也太重了,沒辦法再借我 們用……杉林街上能夠做廚房的空間要不就是違建,要不就太小,我們真的找不到一個合法的空間可以來辦老人送餐!」李懷錦無奈地表示,廣大的大愛園區,找不 到一個地方可以當廚房,讓協會的老人關懷計畫無疾而終。除了暴露園區的高齡安養問題,也同樣反映公共空間規劃、借用機制失靈,導致許多公共服務無法開展的窘境。

除此之外,當初慈濟保證要「蓋得比中繼屋更好、更快」「造價250萬、用最好建材」的永久屋,經歷兩次雨季考驗後,屋內不但漏水事件頻傳,屋外公共排水設 施慈濟也未施作,只要一場夏日雷雨,往往將大愛村變成水鄉澤國。首任主委王明耀透露:「只要颱風天,我的手機就響個不停,每個都是打來抱怨自己房子淹 水!」許多居民也抱怨:「房子方位不對,非常地熱,到了夏天,有錢的人冷氣開整天,一點都沒有什麼環保!我們沒錢開冷氣的,只好買冰塊來放在地板上,讓電 風扇給他吹,吹久了就很涼快了!原住民的冷氣啦,哈哈哈哈哈!」當「國際模範村」的風光與爭議已過,生活回歸平淡時,「永久屋」的考驗才一一顯現。

生命自有出路

時間來到2011年底,大愛園區氣氛開始漸漸改變,行政區劃也已不屬於舊高雄縣,而隨著五都升格被畫入高雄市,改由高雄市政府管理。隨著時間過去,慈濟漸漸安於扮演生活重建中心的角色,不再有介入生活常規、空間管理的傳聞。

2011年12月17日,大愛園區居民完成第二屆管委會委員的改選,並選舉出前那瑪夏鄉公所主任秘書孫榮顯為新任主任委員。經過一年的磨合,大愛園區約略 可分為A、B、C、D四區。各區都有各自的協會、社區組織在運作,不管是寫計畫、申請擴大就業等工作機會、承攬原民會一戶補助十萬元改造家屋的「家屋建築 語彙」計畫等等,都是透過各區的協會進行。而管委會表面上看來必須超越這些協會,成為各區的共主,根據過去一年運作的經驗,實無法統合各協會的意見,又無 法讓園區裡原如多頭馬車般的溝通和紛亂資訊變得更透明流通,常惹居民抱怨,也使居民醞釀改選。

「之前大愛村自己辦理選舉的時候,並沒有『深入與各區首領進行協調』,所以沒辦法辦成。你要寫說,是我們—旗美重建會—進行溝通協調,才使選舉順利進 行。」於2011年5月,縣市合併後成立的旗美重建會理事長謝耀賢是高雄市副議長蔡昌達的助理,與市府關係良好,交遊廣闊。重建會成立之初,謝耀賢便表明 自己要做「市政府與災區之間的溝通管道」,並且有來自「民間企業的充裕經費」可以「長長久久」地做重建工作。謝耀賢領軍的旗美重建會平日與各地災區組織均 保持良好關係,更在大愛園區選舉前夕順利協調各方勢力,讓改選得以進行。改選落幕,居民選出那瑪夏鄉前任鄉長主秘孫榮顯為新任主委,首任漢人主委回歸一般 委員,更讓原本宣稱要獨立成立管委會的「小林小愛」區有一名代表進入管委會,雖然選前仍然有多次流會之記錄,過程顯然較第一屆順利許多。

但本屆選出的大愛管委會委員,極有可能成為「末代管委」,在重建條例結束後,高雄市法規會目前傾向讓大愛管委會回歸到內政部人民團體法管理,意即管委會在 重建條例結束後會變成一般的協會,大愛村的公共生活與諸多問題又該用什麼樣的平台解決?莫拉克風災雖已過三年,大愛村生活的考驗仍然尚未結束。

到了2012年中,隨著慈濟的退場,大愛園區的生活漸趨平凡,回歸日常節奏。居民自營商店的行為已經漸趨光明正大,「大愛檳榔」、「大愛冷飲」紛紛早已不必再低調插旗,改掛上固定招牌。園區居民婚喪喜慶也漸漸恢復正常,公開殺豬飲酒,不敢公開葷食的禁忌已經消失。

「以前一開始的時候,除了尊重慈濟、對師姐不好意思以外,慈濟看到你抽菸喝酒吃檳榔會記點,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可能下次有臨工或正式工作機會就不給你做了;現在反正臨工也沒了,慈濟也不一定幫我們找得到工作,慢慢的,早就沒有在怕了。」不願具名的園區婦女表示。

而在前章<山上的房子,怎麼辦?>中,也可看見2011年下半年,部分居民開始放棄永久屋回到山上工作的案例。就業問題至此,已經成為推動部 分居民回鄉的動力,能夠留在山下的居民,也悠遊於大愛牛排、大愛檳榔與大愛冷飲店之間,漸漸將當初的「國際示範村」轉化為尋常的杉林鄉村地景。

「下次你來,說不定就有大愛卡拉OK啦,裡面有粉味的那種喔。」(三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