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忙著家事會猛地跑出靈感。有一次開車到超市買菜,車行中腦海裡突然閃現電影〈教父〉裡教父的小兒子麥可有哈姆雷特的影子!

 

哈姆雷特多麼響叮噹的人物!而莎士比亞這個《哈姆雷特》劇本自存在以來,眾說紛紜,影響及於現代電影與戲劇,可謂奇花異果滋生。至於〈教父〉第一集,除了馬龍白蘭度的黑幫正典,有如黑暗之王外,特別塑造了小兒子麥可這號人物,其天真與青春,本來與哈姆雷特相若,但一個要替父王報仇而心狠到幾至心身分裂,一個要挺住黑道沒落世家而黑冷無情,兩人因此都墜入黑暗,離開青春太陽,自我放逐到難悔的深淵。

 


(勞倫斯奧利佛飾演哈姆雷特拿著骷髏頭的劇照。哈劇第五幕墓地一景裡,哈姆雷特撿起老王寵愛的弄臣約立克的骷髏頭,思索死亡。)

 

所不同的是,哈姆雷特有存在的發問,其戰慄的痛苦獨白是存在問號的如影隨形;二號教父麥可則少了這段,他的太太為他冰冷黑暗所震懾。再則,哈姆雷特是反諷高手,語言大師,有著利刃一般的幽默感,而麥可則否,他最後成為黑社會企業化經營後的CEO。

 

馬龍.白蘭度飾演教父維托.克里昂與艾爾.帕西諾飾演二號教父麥可.克里昂

 

我們看到哈姆雷特為生命微光逐漸消失而不斷存在性的獨白,使得哈劇內在豐富,超越時代限制,不單只是宮廷謀殺爭權劇碼。不過〈教父〉自有電影娛樂考量,導演以其美學處理黑社會傳奇,殺戮恐怖刺激,旨不在存在之探討,而是更接近社會劇的呈現。

 

哈劇以全黑的色調開始,哈姆雷特父王鬼魂的出現,營造出恐怖、緊張、懸疑的氣氛。接著第二景卻是城堡內新任國王(哈姆雷特的叔父)與新寡王后婚宴歡樂喧嘩的景象,新王似乎想藉此驅趕城堡外陰森不祥的氣氛,表現出生活如常,國事運作上軌道,沒有因為權力轉移產生了疑懼與不確定。

 

而〈教父〉影片一開始也是全黑的背景,前景則是葬儀社老闆懇求教父幫他女兒討回公道的特寫。教父的辦公室裡黑社會權力運作如儀,室外則是教父女兒的喜宴如義大利陽光般灑亮進行。

 

還在大學唸書、原是無憂無慮的哈姆雷特,一出現,他的神情與穿著都與喜宴裡的人格格不入。穿著黑衣的他抑鬱寡歡,說著帶刺的真實語言,拒絕配合演出歡樂景象。他向原是前來參加老王喪禮的大學同窗好友霍瑞修說,這會兒父親葬禮剩下的菜餚剛好可以充作母親婚宴上的冷盤。他的年輕、真實與好深思使他無法虛假。

 

至於麥可,我們看他一身軍裝帶著女友,一副置身事外地前來參加姊姊的婚禮,他有自己的理想與呈現,不想跟家族的黑社會事業有任何瓜葛,雖然他愛著父親,父親也最疼他。他斯文的外表藏著令人難以看透的心思。

 

哈劇裡老王的鬼魂對哈姆雷特說,他是遭現任國王克勞丟斯以毒藥注入耳朵致死,不是克勞丟斯對外宣稱的遭毒蛇咬死,並強調說「丹麥人民的耳朵完全被欺瞞。」莎士比亞何以在此特別彰顯耳朵的意象?

 

他似乎有意讓我們聯想到狡猾的政客如何操縱語言文字、歪曲事實,左右人民的認知,用以作為獲取權力的工具。同時也點出獲得知識與真相的困難在於語言的滑溜不易把捉,雖然語言文字原是用來溝通思想與傳遞真實。不過哈姆雷特既然是語言大師,自然也擅於以語言文字作為自我對話、攻擊與防衛的工具。劇本在這方面表現得火花四射又深奧神秘,不過在教父裡我們看不到類似的呈現。

 

閱讀劇本後再觀看〈教父〉這部電影,可以感受到大導演柯波拉接受了莎士比亞的影響,然後將此影響轉換成擁有自己風格的電影語言,使得教父第一集成為一部經典,也名列影史上百大影片第二名,僅次於大國民。

 

哈姆雷特的台詞在這個有四千行的劇本裡就佔了一千五百行,而且泰半是獨白,這是《哈姆雷特》改編成電影不易處理的地方。勞倫斯‧奧立佛與義大利導演齊費里尼(Franco Zeffirelli)都先後將《哈姆雷特》搬上螢幕,執導手法各有其特色,不過都未能讓我感動。倒是勇敢接受哈劇影響,進而走出自己路的〈教父〉看了好幾遍。

 

曾在通識課裡開過莎翁名劇賞析,上這堂課時我開頭就說「你們聽到莎士比亞,腦海裡大概會不由自主地浮上一個老人的形象,好像他永遠是個老人,不曾年輕,是吧?」同學們笑了。

 

「可是他只活到52歲,瑪丹娜52歲時,手臂肌肉都還結實得像個運動員呢。怎麼過世的?他的老朋友班強森(Ben Johnson)來訪,兩人暢談甚歡,送客時仍邊走邊熱烈地聊,因為忘了加件外套,結果感冒,沒幾天就過世了。他的生日與忌日同一天,4月23日。」同學們已開始不覺得莎翁像座雕像了。

 

「哈姆雷特很抽象ㄡ,可是他就像你們現在這樣,是大學生,唸書的同時也會打屁,結果父親突然過世,母親不到二個月就嫁給叔叔,如果是你,你覺得怎樣?」

 

問他們如果莎翁活在現代,會不會讓哈姆雷特裝瘋時來一段重金屬搖滾?或現代導演以時裝劇重新詮釋哈劇時,會不會穿插搖滾樂?以莎翁的天才與開闊,縱橫自如,戲劇枝葉自長,大海與荷塘兼顧,他應該連流行歌曲都會放進去,如果有必要的話。

 

上哈劇時,我首先把第三幕第一景哈姆雷特那一大段著名的獨白中英對照放在 螢幕上,解說完畢後,再放BBC版哈劇裡演員演出的這段獨白,讓學生有感覺地看到他講這段獨白的表情和語氣。有趣的是上完這個劇本不久後,到國家戲劇院觀賞德國新銳劇場導演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的《哈姆雷特》,一開始就是以影片放這段獨白,而演出過程真的有讓哈姆雷特來段搖滾!

 

所以上《哈姆雷特》放電影教父不全然是天馬行空吧?!《哈姆雷特》與〈教父〉隔空互閃,皆在探問「人」到底是什麼?哈劇最後是這裡死那裡死,〈教父〉更是屍體橫陳倍增。原來好作家靈感飛揚,播植種籽,一直飄到後代來。兩部作品一影一劇,微妙的聯結,正是文學開闊的展現。跨越時空,深刻發掘我們存在的孤獨與價值,哈姆雷特豐富了教父,教父映射哈姆雷特的現代性。

 

大街小巷,未必人人都是教父,但人人都有哈姆雷特獨白的一面!獨白,正是哈劇獨步古今的燄火。讓哈姆雷特穿上教父的行頭,亦是炯炯有力;讓教父脫下西裝筆挺,赤裸裡更有哈姆雷特的影子。《哈姆雷特》與〈教父〉一劇一影表現暴力為悲劇的一部份,而不是暴力壓抑掉悲劇的真諦。

 

附錄:

 

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大家皆能朗朗上口,不過許多人都將這句話理解成「做還是不做,這是個問題」,事實上,當哈姆雷特說這句話時,他在思索究竟是要生還是死。劇本走到第三幕第一景時,他的女友奧菲麗雅被派來刺探他是真瘋,還是假瘋,就在與她相遇前,他說了這一段著名獨白。勞倫斯‧奧立佛演的哈姆雷特這段獨白很有名:

 

 

以下是中英文對照: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活著好,還是死了好,這是個難題啊: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論氣魄,哪一種更高超呢?忍受命運的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肆虐,任憑它投射來飛劍流石;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還是面對無邊的苦海,敢挺身而起,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用反抗去掃除煩惱。死了,睡熟了,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就這麼回事;睡熟了,如果可以說: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就一了百了,了卻心頭的創痛,

That flesh is heir to, ‘tis a consummation

千百種逃不了的人生苦惱,那真是

Devoutly to be wished. To die, to sleep;

求知不得的解脫啊。死了,睡熟了;

To sleep: perchance to dream: ay, there's the rub;

睡熟了,也許夢就來了,這可麻煩了啊;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

一旦我們擺脫了塵事的束縛,

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

在死亡似的睡眠中,會做些什麼夢,

Must give us pause. There's  the respect

想到這,就不能不為難了,正為了這顧慮

That makes calamity of so long life;  

被折磨的人們會這麼長期熬下去。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

誰甘心忍受這人世的鞭撻和嘲弄,

Th'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受權勢的壓迫,看高高在上者的眼色,

The pangs of despised love, the law's delay,

挨真情被糟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衙門的橫暴,忍氣吞聲還免不了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 unworthy takes,

挨作威作福的小人狠狠地踢一腳,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只消他拔出了尖刀,就可以擺脫

With a bare bodkin? Who would fardels bear,

痛苦的殘生?誰甘心呀著重擔,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

流汗、呻吟,過著那牛馬般的日子,

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

要不是害怕人死後不知會怎樣;

The undiscovere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害怕那只見有人去,不見有人回的

No traveller returns, puzzles the will,

神秘的冥府,才把意志癱瘓了,

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

寧可受眼前的氣,切身的痛苦,

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

卻死活不肯向未知的苦難投奔?

Thus conscience does make cowards of us all,

正是這顧前思後,使人失去了剛強,

And thus the native hew of resolution

就這樣,男子漢果斷的本色蒙上了

Is sicklied o'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顧慮重重的病態,灰暗的陰影。

And enterprise of great pitch and moment

本可以敢作敢為地大幹一番,

With this regard their currents turn awry

就為了這緣故,偃旗息鼓地退下來,

And lose the name of action.

只落個無聲無息。

(Act III, Scene I, 56-75)

(譯文摘自貓頭鷹出版《莎士比亞全集》,方平編譯)

 

下面這個影片是這段獨白的朗誦:

 

 

※ 照片取自網路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