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要講的,不是馬英九和王金平九月政爭的事。但會提到這事情,的確和九月有關。

 

九月底,我應邀到德國演講,先到法蘭克福,後到柏林。本來幾個月前,約定要講的題目,是有關台灣媒體環境以及反媒體壟斷的內容。但九月下旬出發前,馬王之爭已經爆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我臨時決定改題目,談司法關說,談濫權監聽,談不分區立委被開除黨籍是否喪失國會議員資格的問題,以及可能是政爭導火線的服務貿易協定。事實上,不管是台僑場,或是德國聽眾場,這些話題都引起極大的興趣和熱烈的討論。

 

可是我這裡要講的,不是這些,而是關於我在柏林停留期間所住的一棟歷史建築,以及曾經住過這裡的一位歷史人物的故事。

 

922晚上,我從法蘭克福搭歐洲特快車抵達柏林車站。主辦單位負責人開車送我們一行人到郊區Dahlem的住處。

 

 

那是一棟百年紅磚大屋,大片紅瓦屋頂斜陡下來,一直到整個建築物的腰部,簷上、簷下分別是兩層樓,簷上的兩層各自開了白格大窗,從紅瓦間探伸出來,最上層應該還有一排小閣樓。沿著主牆的紅磚階梯上了二樓大門,入口便是客廳。原本的一樓,感覺上就像是地下室。

 

在客廳迎接我們的管理員哈特曼女士(Fr. Hartman)開口便介紹說,這是以前教區牧師尼莫(Martin Niemöller)的神職宿舍。後來他也是在此被捕,成為「領袖個人囚犯(persönlicher Gefangener des Führers)」。我聽到尼莫洛的名字,一時間目瞪口呆,感覺難以置信。

 

尼莫牧師是德國納粹時期教會反對運動最重要的領導人之一,他的一首詩,全世界反抗專制暴政的人士大多可以朗朗上口,在台灣也不例外。19761977年,我在德國海德堡參與編輯歐洲台灣同鄉會會刊《鄉訊》時,就曾經接觸過這首詩。

 

現在名為「和平中心(Friedenszentrum)」的尼莫洛故居二樓工作室,牆上仍掛著這這首詩︰

 

Als die Nazis die Kommunisten          

holten,                                              當納粹抓共產黨人,

   habe ich geschwiegen;                                      我靜默無聲

Ich war ja kein Kommunist.                            我,不是共產黨人。

 

Als sie die Sozialdemokraten

      einsperrten,                                               當他們關社會民主黨人,

  habe ich geschwiegen;                                       我靜默無聲

Ich war ja kein Sozialdemokrat.                   我,不是社會民主黨人。

 

Als sie die Gewerkschafter              

      holten,                                                           當他們抓工會人士 

  habe ich geschwiegen;                                     我靜默無聲;

Ich war ja kein Gewerkschafter.                     我,不是工會人士。

 

Als sie mich holten,                              當他們的魔爪伸向我,

gab es keinen mehr,                                  再也沒有人

der protestieren konnte.                           可以出面抗議了。

 

正如同這首詩所透露的,尼莫洛牧師並非一開始就是反對專制暴政的民主人士。

 

1892年,尼莫洛出生在一個路德教派的牧師家庭,因為童年夢想,於1910年投效皇家海軍,1915年,他成為尉級軍官,自願加入潛艇部隊,並且投進前線戰場。一次大戰結束前,他已升任潛艇艇長,但終戰後對威瑪共和的不適應,以及不滿政府將潛艇作為對英國的戰爭賠償,於是憤而離開海軍。他先想轉任教職,很快因為戰後通貨膨脹,不得不放棄。隨後決定進入教會工作,先到大學唸神學,這期間他還參加過對抗工人運動的組織。

 

1924年,尼莫洛被正式授予神職,並且在之後的幾年,積極參與教會的社區甚至政治活動,1929年他當選Münster市市議員,而且是市議會基督教黨團的黨鞭,這些經驗對他後來組織教會對政府的反對運動有很大幫助。1931年,他接受柏林Dahlem教區的聘請,成為這個教區的第三位牧師。

 

在世紀交替前,Dahlem原本是由佃農耕作的田地,1900年開始,政府決定不再放租土地,而是進行分割,做為花園宅院的建地。位在今天Pacelli大道旁的尼莫洛牧師舊居就是1910年,由建築師Straumer所設計建造的。到了1931年,Dahlem已經是德國最富有的教區之一,許多知名人物,特別是政府高官、貴族、將軍、大學教授(今天的柏林自由大學校區也在此),都紛紛搬來這個綠意盎然、風雅高貴的別墅區。同時,Dahlem也是著名藝術家、戲劇演員聚集之處。是這樣的特殊環境,讓Dahlem教區以及它的教區牧師在納粹時期的反對運動中,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

 

由於對威瑪共和的不信任,尼莫洛牧師自己承認,早先選舉時,票都投給納粹黨人。可是當納粹透過「德國基督徒(die Deutschen Christen)」的運作,要把所有原本以社區為宗教生活主體的基督教會組織,改變成由上往下一條鞭,由隸屬在政府底下的一位教會領袖所領導的統一教會時,就激起基層教會的反抗。特別是納粹化後的官方教會,以人種而非信仰區隔基督徒與猶太人,甚至於出現要把充滿猶太思維的舊約聖經逐出教會禮拜的聲音,更是引發許多牧師的強烈不滿。在柏林,幾位知名牧師就是在Dahlem尼莫洛牧師宿舍商議發起成立「牧師緊急聯盟(der Pfarrernotbund),並由尼莫洛起草聲明,呼籲全國牧師加入聯盟,並且簽署承諾,只根據聖經的話語來執行牧師職務,並且矢志團結,協助因此而遭受迫害的牧師。「緊急聯盟」後來架構一個「兄弟委員會(Bruderrat)」來運作,由尼莫洛擔任主席。

 

當時尼莫洛的牧師工作室已遭到竊廳,「緊急聯盟」的討論是在二樓廚房牆隙的一個小餐桌上進行的。這個小餐桌至今仍然保留。

 

 

在納粹政權的威脅利誘以及滲透離間下,「德國基督徒」逐漸取得多數地方教會的領導權,並把它們納入官方教會系統。一些力拒納編,自認為正信教會(die Bekennende Kirche)的地方教區,於是引用「教會緊急抵抗權」,另外建構一個由下而上的全國性教會組織,領導機構稱之為「福音教會委員會(Rat der Evangelischen Kirche)」,尼莫洛是領導的六位委員之一。正信教會召開自己的宗教會議,根據宗教會議的決議,按自己的方式宣教,甚至開辦自己的大學,訓練自己的神職人員,儼然和官方教會正面對立。

 

1934125,希特勒為了緩和與教會間的緊張關係,同意接見一些教會領袖,其中包括作為反對派主將的尼莫洛。不料見面時,希特勒大發雷霆,唸了一段當天早上從尼莫洛辦公室裡竊聽到的電話。

 

那是尼莫洛與同事間的一段話,電話裡尼莫洛說,「我們已經埋好地雷,事情不會再有差錯。早上總理(即希特勒)會去見總統(即興登堡),去領最後的膏禮(Ölung)。」

 

這段談話的背景是,一些教會領袖聯名寫了一紙備忘錄給興登堡總統(一戰英雄),他們期待興登堡總統可以影響希特勒,讓倒行逆施的官方教會大主教下台。尼莫洛澄清,「膏禮」兩個字不是他講的,是他急著要離開,別人接過電話,順著他的語氣插進來的。可是希特勒已經暴跳如雷,因為對信奉天主教的希特勒來說,「領膏禮」的說法等於詛咒他生重病。此外,這段話也撩撥了他和孚重望的興登堡總統之間,本來就已經緊張的關係。在言語交鋒中,尼莫洛也把他所有要講的話都宣洩出來。從此,希特勒長期痛恨尼莫洛。

 

1934年開始,繼共產黨人、社會民主黨人、民主人士及猶太人之後,正信教會人士也開始被視為國家敵人(Staatsfeinde),陸續有人被逮捕。

 

尼莫洛則是等到193771,在大約40個案子都牽扯到他之後,先是房子被搜索,接著本人被逮捕。被告發的罪名其中一項,是指控他違反一條俾斯麥時期所定的法律,要求牧師不可表達政治立場。尼莫洛被捕,在德國內外,都引發聲援的浪潮。

 

193832,尼莫洛案子宣判,他被處7個月徒刑以及2,000帝國馬克罰鍰。這是很輕的判決,他被關的時間都超過了七個月。可是當尼莫洛步出監獄,「蓋世太保(Gestapo)」在大門口等他,宣稱他是「領袖個人囚犯」,隨即將他送往柏林附近的Sachsenhausen集中營。1941年,他被轉往慕尼黑附近的Dachau集中營,一直到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為止,他存活了下來。戰後,尼莫洛成為反對核武的指標性人物,這應該也是Dahlem故居,現在除了是他的紀念館外,同時也作為「和平中心」的緣故。

 

在德國停留期間,我聽到Fr. Hartman說尼莫洛作為「領袖個人囚犯」,被關在集中營,一直不得其解。回到台灣,翻了一下1982年「和平中心」開幕時紀念展彙集的文字資料,才赫然發現希特勒因竊聽尼莫洛電話而引發兩人之間爭吵的故事,突然覺得,怎麼和馬英九與王金平吵架的過程那麼相像。

 

我完全無意要把馬英九比做希特勒,王金平更不會是尼莫洛,只是我始終以為,在特偵組的監聽內容中,一定還有沒被公布的一段,那才是馬英九氣急敗壞,非讓王金平「一招斃命」不可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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