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沒有寫出來的部分。因此,歷史永遠是一本失傳的典籍。」

這是平路《禁書啟示錄》裡對「真相」與「歷史」所做出的定義。拜網路之賜,年輕鄉民只要敲幾下鍵盤,孤狗大神就能上通專家整理的維基百科,下達十方大德奉上的懶人包,成了年輕鄉民認識歷史的利器。

不過我也要提醒鄉民們,歷史不能只是官方文書的重點摘錄,歷史系或史學系不見得一定會開左傳與史記這兩科,但中文系卻一定會開,好的史書必然要有小說家特有的細膩觀點。因此歷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小說除了人名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昨日的新聞,就是今日的歷史;今日的小說,則是明日的歷史。

拿前年被媒體稱為《現代版龍門客棧》的「媽媽嘴」雙屍案為例,11月27日最高法院宣判,被媒體稱為「蛇蠍女」的被告,因更一審判決理由矛盾,撤銷死刑並再度發回高院更審,沉寂一時的舊案又重回眾人腦海。然而本案卻與我常寫的戒嚴時代各種奇案不同,因為案發至今不過兩年,即使是年輕的鄉民,也不至於太陌生。

維基百科裡對本案的記載是按照判決書歸納,將動機定於刑法第332條的強盜殺人,完全不同於當時媒體報導及檢方聲押咖啡店負責人呂炳宏與2位友人時的主張。其實在台灣犯罪史上,因財、因情、因仇甚至沒任何理由的雙屍案並不罕見,3屍、4屍到分屍都有,何以「媽媽嘴雙屍案」會讓人迄今難忘?

當時的媒體炒作固然是原因之一,2013年3月14日中天《新聞龍捲風》,甚至首創談話性節目「出外景」先例(不只是戶外開講與轉播造勢大會),主持人戴立綱與來賓彭華幹在臉書上自稱準備了青蛙裝和雨鞋,要親自去浮屍河口「現場模擬」;還開香檳切蛋糕慶祝收視創新高,被學界批為「演很大」與「破壞案發現場」。

雖然該節目仍持續其風格,以致隔年就因評論太陽花女王劉喬安事件,不但被重罰50萬元,彭華幹還倒楣的被電視台封殺,失業了好幾個月。然而案發時媒體會有材料炒作,是因檢方既違反《刑事訴訟法》第245條第1項偵查不公開原則,又不顧謝女供述前後不一,也未有其他有力證據,就將呂炳宏等3人上銬聲押;甚至在連續2次未受地院核准時,仍宣稱「對不起死者家屬!」

刑事訴訟法裡的羈押,本來是為了確保偵查、審判與執行刑罰等程序能順利進行,檢方卻拿來撫平被害人家屬的情緒,以及給社會輿論交代。這些沿襲戒嚴時代濫權違反人權的行徑,才讓本案越鬧越大,年輕鄉民們對此應該仍有印象。

現今台灣文壇,平路是我最崇拜的小說家。從1983年探討身為異鄉人的疏離與失落,獲聯合報小說首獎的〈玉米田之死〉,到1994年剖析「國母」宋慶齡晚年心境與情慾掙扎的長篇小說《行道天涯》,1998年的《百齡箋》與2002年用鄧麗君為主角的《何日君再來》,持續以台灣歷史作為小說背景或題材,對台灣社會充滿關懷,早已是新歷史小說的首席作家。

身為天橋下說書的資深鄉民,誠心在網路上推薦,平路的新作《黑水》在女性主義與歷史小說上,比起《行道天涯》《百齡箋》與《何日君再來》更有親和性,我想關鍵在於殺人的女主角,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國母與大明星,而是跟你我一樣的升斗小民。蛇蠍女就像松本清張《砂之器》裡的男主角,用砂捏成的器皿再美,在風雨中仍必破碎瓦解,這就是現今社會裡底層民眾的宿命。宿命無法抗衡,我們只有在宿命與期望中反覆失望、反覆哀嘆。

因此我鼓勵從不接觸長篇小說的鄉民們,不妨就把《黑水》當作入門書。平路說:「國內這幾年每有重大社會案件發生時,國人或媒體總迫不及待將當事人區分為『好人』與『壞人』,彷彿人只有這樣簡單的標籤。」因此用她悲憫細膩的文筆,拆解了媒體對這3位主角:富商洪伯,妻子洪太與店長佳珍身上「好人」與「壞人」的標籤。

書中虛構的3位主角,各有不同宿命帶來的「砂之器」。青貧族少女受不了金錢引誘而犯案,口袋滿滿的熟女要戴上面具維持婚姻美滿的形象;平路從女性角度還原了媒體當時透露的不倫戀、下藥侵犯、教唆合謀與搭順風車殺人等聳動情節。但除了2位女性之外,富商洪伯面對暮年危機,只能撒大錢在年輕女子身上找回自信,這種淒涼的景象比另2位女主角更讓人感同身受。

為了寫戒嚴時代國軍特約茶室的小說,我也訪談過諸多老兵。其中有位杯杯,多年來總是「砲兵團」的死忠成員,「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次數難以計數。他說這幾年已不登陸下川「度蜜月」,而是反攻東菀「一條鞭」。我問他理由,他說:「人老了,花再多錢,人民幣上還是殘留讓少女嫌惡的老人味。」老杯杯脆弱的自尊,常因偷瞄到鐘點情人一絲的不屑眼神與表情,傷心難過到無法自持,最後只好轉往對員工「教育訓練完整」的菀式桑拿,接受「沒做滿就投訴」的人肉SOP服務。

無論貧富,老男人都是情慾世界裡的弱勢,別說是富商,貴為太上皇也逃避不了這殘酷的「生物律」。當買春都被嫌棄時,只能花更多的錢來養乾女兒。被國民黨形容成「仁義傳家」的掌門人,不壽終正寢在特務妻子的床上,也不是在藥商門神等4個親生女兒的床上,而是如《壹週刊》355期專文報導,暴斃於小他42歲翁姓乾女兒床上,另一個陳姓乾女兒還大方接受電子媒體採訪,這不就是台灣老男人在情慾市場裡的淒涼寫照?

雖是虛構的小說,然而平路在新書發表會上坦承:「一定有人說我白目,我也會付出爭議的代價,但仍覺得有必要。」如同書名《黑水》,平路認為人的心中也都有一潭深不可見的「黑水」,因此「寫這本書就是想呈現人性間的灰色地帶,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苦衷與困難。……我想透過小說來直視這些黑灰色的角落,讓讀者換位思考,走出階級同溫層。當處在同樣環境時,我們會做出什麼選擇。」

死在乾女兒刀下與死在乾女兒床上,兩件事的共通性與差異性何在?平路《行道天涯》裡有段話:「後人所以有發揮想像力的空間,也因為當時少見第一手記錄,歷史正以某種即興的方式在進行。」用來詮釋歷史與小說的關聯,瞬間道破我苦思多年仍參悟不透的真理。或許小說與歷史之間,就如《行道天涯》封底所說:「把情愛還給人物,讓血肉溶入歷史。」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

小說家平路把發生在淡水河畔、媽媽嘴咖啡店的凶殺案,以虛實相間的手法演繹成《黑水》這本長篇小說。圖:翻攝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