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當卡車進入連綿起伏的草原區時,小郝開始打起瞌睡。我和司機約翰攀談,想問問他莫三比克的歷史。當卡車行經林波波河(Limpopo River)時,我的興致愈發濃烈,自從數年前在新聞讀到林波波河以後,這個詞不停地在我腦海裡打轉;在當地人對抗葡萄牙殖民者的漫長國家解放戰爭中,林波波河成為戰略性的分隔線。

「這裡就是當年戰火最猛烈的地方,」約翰說道,「這附近的每個小村莊、小城鎮都參與了解放戰爭行動。我們的人民幾乎沒有任何現代武器,但這阻止不了我們。我們甚至用長矛對付葡萄牙人。」

約翰的故事可以回溯到1930年代和殖民者的奴工政策,對話中他不時輔以時間和地名說明。「我們是他們的奴隸,」他以此結論概括和葡萄牙人的關係。「甚至現在他們都還不肯承認奴隸這個詞,但我們的人民一點權力也沒有,只能靠他們的施捨而活。」

我問約翰是否對近年來逃至非洲以躲避家鄉債務危機與蕭條的葡萄牙人感到反感,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他並沒有懷抱任何怨恨。

「我們需要更多的外國人來這裡培訓我們,若他們願意協助我們,莫三比克才有辦法向全世界證明實力。」

莫三比克解放戰爭後,旋即而來的則是新社會主義執政黨與北方反抗軍的漫長血腥戰役,後者主要接受來自種族隔離政策當政的羅德西亞(Rhodesia)和南非的奧援。歷經15年的混戰後,莫三比克內戰於1992年告終。由於雙方廣泛使用地雷,並以暴力手段對付百姓,反抗軍的行徑尤其殘暴,這場戰爭被定調為當代非洲最為暴力與破壞性的戰事之一。

從叛亂團體變成馬克思主義執政黨的莫三比克解放陣線(FRELIMO)取得內戰勝利後,立刻舉辦多黨選舉;儘管如此,莫三比克仍舊無法避免讓民主淪為空洞、形式化的實踐。事實上,在幾乎黨國不分的情況下,短短幾年之間,少數關係良好的政客與商人就大賺黑心財,主要是靠販賣該國土地與自然資源給外國人而致富,相反地,多數莫三比克人民則是辛苦工作,生活難以為繼。

由於受到黑金資本主義的擺布,多數非洲國家儘管自然資源豐饒,仍舊擺脫不了裙帶關係的操控,也因此,悲觀主義悄悄地瀰漫了整個非洲。此段悲慘的歷史說明了為何許多非洲國家儘管擁有肥沃土壤、極度優質的沿岸漁場、大規模的熱帶森林以及種類繁多的獨特礦產,卻仍舊一貧如洗。

我和約翰盡情享受公路馳騁的暢快,放眼望去,盡是無邊際的蓊鬱郊野。偶爾我們會經過以販賣「霹靂霹靂」(piri piri)辣多香果醬汁為生的小村莊,在日常飲食的新鮮魚肉塊與麵條上,這種醬汁可以增添風味。除此之外,一路上可說是人煙稀少。

我聽約翰解說莫三比克的歷史時,不禁好奇小郝了解多少該國歷史。我只知道,他在中國開過一家化工貿易公司,但在中國近年的經濟危機中賠了錢,之後才來到非洲。他先前告訴過我,他第一次嘗試在國外做生意是在杜拜,結果也失敗了,之後偶遇的赴非援助中國農業專家在他的腦海中深植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想法:「快去非洲,你可以在那裡買便宜的好土地!」

「我以前從來沒和黑人談過生意,」小郝說,「一開始,光是要和他們接觸,就讓我很不舒服,他們的皮膚真的很黑。但是一旦開始接觸後,就會慢慢習慣。你會發現,那不過是膚色的一種罷了。」

「我不認為他們有多聰明,或多有智慧,總之我希望能找到可以運用過去經驗的機會。你能想像我去德國或美國做生意嗎?應該會一事無成,我覺得自己競爭不過他們。所以中國人必須找更落後的國家,找可以掌握的貧窮國家,找我們做生意、經營事業會成功的地方。如果我去美國,美國人他媽的太聰明了,我是要怎麼競爭?」

乍看之下,我們眼前廣漠、豐饒的土地似乎對遠來的夢想家有著異樣魔力。既然土地閒置,又杳無人煙,我們可以輕易地想像,要想致富,只要有幾個像小郝這樣的人帶頭開荒,挖得第一桶金,之後成千上百的中國人會因為口耳相傳——也因為在自己的國家缺少空間和機會——而前仆後繼、孤注一擲,來到莫三比克的鄉村開荒。

我認為這類型的夢想建築在危險假象之上。據估計,全世界60%的未開發土地位於非洲,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多數非洲土地都呈現荒置未開墾狀態。但是,這絕非事實的全部面向。我們必須考量非洲所普遍使用的傳統農業土地休耕法(用以恢復地力),以及非洲土地擁有權多數仍舊由當地首領或酋長所把持,直到近年來,才有逐漸下放權力的跡象。

然而,我們應當質疑豐饒景象背後的主要原因,並不是非洲的特有習俗或歷史。相反地,真正的原因還是關乎於非洲的未來。不管現在土地處於閒置或是頻繁耕種的狀態,未來當非洲人口進入暴漲世代,將會面臨求地若渴的空間瓶頸。

當我們抵達賽賽(Xai Xai)小城口的加油站時,小郝醒了,立刻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我們能給小孩最珍貴的資產不是錢。最重要的東西是經驗和機會。」小郝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

這裡是英振石油公司(Engen)的大型連鎖加油站之一,招牌、馬達,甚至建築物,全都粉刷上單一白色調,在烈陽下十分刺眼。莫三比克的過往不堪回首,漫長的戰爭,葡萄牙的長期經濟壟斷,使其難以進行任何國際貿易。而這類國外企業的入侵,為這段悲傷的歷史暫且畫上句點。從前,任何進口貿易都必定來自殖民母國葡萄牙,以毫無競爭力的膨脹高價直洩而入,而莫三比克的原物料以及未加工的農產品,如腰果、熱帶硬木以及漁獲等,則以令里斯本心滿意足的低價,運回葡萄牙。

以往幾乎所有莫三比克重要的國外投資,都來自葡萄牙這個西歐最貧窮的國家之一,該國本身幾無餘裕。而如今,像眼前這樣嶄新的英振加油站,以及在馬布多隨處可見的新穎大型超市和連鎖商店的出現,顯示南非企業與資本亦為當地經濟注入活力。而就在加油站馬路對面,可以見到反映這種改變的另一重要跡象——在一片被圍牆圍起來的空地上有一家來自中國的小型中古貨車買賣商行。雖然乍看之下沒什麼,但背後的意義確實深遠。這恰好說明另一外來勢力在此涉足,雖然距離遙遠,面積卻遠超南非,已扎根於莫三比克。我即將要參觀的這個偏僻農場,一定也不例外。

儘管眾人向來對非洲及其前景抱持著悲觀的態度,但是活躍的商業場景使得不少人對未來寄予厚望。許多人深信非洲正處於重要的歷史轉捩點,將從全球經濟活動的棄嬰,轉而成為炙手可熱的一級戰區,而此轉變背後的推手,正是中國熱絡的投資活動及其需求。中非貿易活動逐年以將近20%的速度急速成長,近年來甚至已超過中國與歐美國家的貿易總額。

數10年來,西方自由經濟派學者一再斷言,非洲要想發展,就得吸引富有國家的投資。這些覬覦非洲大陸資源的投資商會帶來大量資本和技術,推動雙方貿易。部分學者認為莫三比克擁有中國投資的強大後盾後,已毫無疑問地成為新一波發展中的佼佼者。他們主張,莫三比克已加入全球化的進程,而將來,會有更大的進步發展空間。

當我們加滿油駛離加油站時,小郝告訴我他剛到這個國家時的故事。他獨自一人飛到馬布多,在機場連個接機的人都沒有。「別人跟我說什麼,我他媽的一個字都聽不懂。」他這麼說。他自己想辦法進了城,找了一家廉價旅館休息。他不會說葡萄牙文或英文,事情沒什麼進展,他很快就放棄了,打電話給他還在中國時上網找到的當地中國人。

「我以為認識當地的人能夠幫助自己分神,可以學學對方的經驗,或是想辦法買塊土地。但我很快就發現,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你的朋友。這裡的中國人,或至少其中的一部分,都惡劣透頂。他們腦袋裡只想著怎麼弄到你的錢。沒錯,他們什麼事都可以幫你做,但是沒有一件事是免費的。一切都是為了錢而已。」

小郝詳細敘述他之前借錢給幾個在馬布多出狀況的中國人,那些人也曾經保證會助他一臂之力。在他抵達馬布多的數個月後,這些人讓他焦頭爛額,小郝決心獨自深入邊陲地帶,也就是我們所走的極北之路。當他跨越兩大省,抵達南部中心區域,同時也是幾世紀前阿拉伯奴隸貿易重心的伊尼揚巴內省(Inhambane)時,小郝聯繫上當地省政府洽購土地,對方為他跟當地政府單位牽線。當他看中一筆土地時,他便協助修路、修橋,迎合討好當地政府官員。

他自豪地說:「我一切自己來,自己操作機械,自己監督工人,最後我終於拿到一塊土地,而且面積驚人。」

那塊土地對比他的付出,確實很大,小郝得到了近5千英畝的土地。那塊土地原屬於已廢棄的殖民時代葡萄牙種植園的一部分。農地附近有小河流淌,來來往往的灌溉渠道將肥沃農地切割成網格狀。

他說運用那塊土地前,他得先清除多年來過度生長的植物,放眼望去滿是濃密野草、茅草、樹叢群藤蔓。他告訴我,他為了這工作買了台割草機來用,卻犯了農家大錯,在第一次割草後,拖延太久沒好好照顧這肥沃的熱帶土地,導致後來連連除了3次草。當時小郝到莫三比克其他區域尋覓商機,返回農場時,驚愕地發現整塊土地又野草蔓生了。

小郝告訴我,他一修復灌溉渠道,就開始在他的臨時居所鄰近農地區塊測試種植作物。小郝顯然相當滿意,他強調他測試種植的所有作物都成果豐碩。在多種高經濟報酬的作物當中,他列出茶葉、糖與菸草。最後,他選定原生於熱帶美洲的甜葉菊,這種植物的葉片含有廣泛做為代糖的天然糖分。他宣稱自己的夢想是將甜葉菊出口到美國或歐洲國家,賣給可口可樂或百事可樂等公司。

小郝深知,以經濟現狀看來,自己已經漂亮地打了第一仗,但很快地,新的難題再度浮現。他對之前曾經控制或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鄰居是誰。在短暫的甜蜜期過後,鄰近村莊的居民開始質問他是如何取得該筆土地,並向他索賠,其中部分居民聲稱該土地為祖傳土地。

「當地人實在不是很友善。那些農民不滿政府奪走自己的土地,再轉賣給我們。他們自己根本沒有地。他們覺得相當不爽。他們雖然為我們工作,卻覺得很不舒坦。事實上,莫三比克政府把土地賣給我們,但不是永久的。過幾年當地力恢復時,他們就會想辦法把地撤收回去,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一開始,人海戰術聽起來很可笑,但他愈來愈相信此策略的可行性。

他說,「我開始慢慢地把孩子都帶來,我打算把大兒子、小兒子,最後還有我的女兒,都帶離中國學校,來非洲過新生活。未來差不多10年內,我們得籌備足夠資金,如果我的兩個兒子可以和當地女孩生很多小孩,他們的小孩算是什麼人?是中國人還是莫三比克人?」

小郝似乎被自己的快人快語給逗樂,而大笑不已,事實上,他的大兒子已經有個同居的女朋友了。他接著回答自己的問題。「媽媽是莫三比克人,但土地是郝家族的。你懂嗎?這表示我們的小孩是莫三比克人,所以他們沒辦法用對待外國人的方式玩弄我們。如果需要,我甚至可以將土地都放在他們的名下,但終究地還是我們的。這會是郝家的財富。」

作者:傅好文(Howard W. French)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資料照片)

(編按:《中國的第二個大陸:百萬中國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資新帝國》這本書,是由《紐約時報》資深撰稿人,現任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所副教授的傅好文所著。1986年他加入《紐約時報》,先後擔任中美洲、加勒比海地區、西部與中部非洲地區、日本及中國上海分社社長,駐外20多年。)

《中國的第二個大陸:百萬中國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資新帝國》這本書,作者深入訪談了無數中國移民與非洲當地居民,了解他們的日常及移民對當地的衝擊。圖:麥田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