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朝日新聞》報社工作已經長達23年了,因為會說中文的關係,每當有來自包括台灣、大陸等華人地區的訪客到我們報社參觀時,我就經常被公司派去當解說員。尤其是近幾年,日本外務省會固定邀請中國的意見領袖到日本參訪,因此每年大概會被指派10次左右的接待任務。

通常,對方會開門見山地問:「日本的報紙經營狀況如何?」而我也每次固定從日本報紙的發行量開始介紹:銷售量最高的《讀賣新聞》是900萬份,其次是《朝日新聞》700萬份,《每日新聞》、《日本經濟新聞》和《東京新聞》並駕齊驅約300萬份,而《產經新聞》也有150萬份左右,我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另外,以全球發行量來看,第一名是《讀賣新聞》,第二名是《朝日新聞》,而《每日新聞》等也擠身世界前10名的行列。總言之,日本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報紙王國,日本的報紙本身就是龐大的媒體產業。

日本報紙的暢銷秘密

不光是報紙,這些傳播媒體的集團旗下還擁有電視臺。例如朝日新聞下面有朝日電視臺,讀賣新聞下面有日本電視臺,每日新聞下面有東京放送……,過去兩者的上下從屬關係儼然分明,但是隨著電視臺本身不斷地成長,現在已經沒那麼明顯了。然而,報紙對電視臺依然保持一定的影響力,例如現在朝日電視臺的社長,就是《朝日新聞》政治部出身的,曾經也是我的上司。

每次說到這裡,外國訪客都會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接著,他們肯定會追問:「為什麼在日本報紙可以如此暢銷呢?」當下我很想要回答:「這是因為日本的報紙辦得好,大家愛看」。但是,讓人遺憾的是事實並非如此。暢銷的主因在於日本人根深蒂固的訂報習慣,日本的報紙發行量中約90%的比率是民眾長期訂閱的,在路旁或車站月台的小賣店裡售出的報紙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其實,是因為日本的報紙配送系統已經發展地相當完備,業務人員每天也都絞盡腦汁地爭取更多的讀者,幾乎是家家戶戶都固定訂閱一份報紙,即使像現在電子網路媒體相當發達的時代,而這樣的讀報習慣依然屹立不搖。換言之,當民眾已經把看報紙視為生活的一部分時,報導內容是否具有吸引力或許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因此,日本的報紙發行量和其他國家相比,其實是相當可觀的。

網路的發達改變了傳播媒體的生態,例如日本也面臨了年輕人逐漸遠離紙媒,雜誌發行量全面下滑等的變化,但是反觀報紙的發行量並沒有嚴重下滑的情形。比如說,1992年我剛進入朝日新聞社,記得當時的發行量是880萬份。那時公司也發起動員活動,希望發行量能夠達到900萬份,但是成效不彰,而現在大約都維持在700萬份左右,在這23年間減少了180萬。乍看之下,180萬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如果以每年減少10萬份來計算,年下降率頂多是1%多一點。這與全球性的報紙衰退潮相比,下滑速度是非常緩慢。

然而,即使是報紙業界,記者的薪資待遇也呈現了兩極化。被稱為「勝利組」的《讀賣新聞》、《朝日新聞》和《日本經濟新聞》的年薪超過1200萬日元,以一般白領階級的薪資標準來說,可以說維持相當高的收入來源。相反地,一些報社受到了廣告收入驟降等因素,連帶影響到記者的待遇條件,就像被稱為「失敗組」的《每日新聞》和《產經新聞》,員工的平均年收入大概800萬日元。

溫室裡的花朵-終身雇用制的利弊

以全球觀點而言,像日本的報社這樣「對網路危機感較弱」的媒體是比較罕見的。因此,在其他國家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變化」鮮少在日本發生。不管是台灣或是中國的媒體界,員工更迭頻繁,裁員也時有所聞,聽說美國也是同樣的情形,甚至聽說有記者被迫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相反的,在日本從來沒聽說報社裁員或是記者失業,原因在於日本社會的終身雇用制。當然,和過去相比,記者的數量正不斷地減少,我剛進公司時,1年大概錄取100名記者,但是現在每年招聘的記者不到一半。

其實,經濟不景氣,採用終身雇用制的公司也大幅減少了,可是為什麼依舊存在於日本的報社裡呢?當我在報社累積的年資越多,就越能夠瞭解箇中理由。因為一旦報社記者離開公司成為自由記者的話,首先就是收入驟減,而且無法跳槽到其他報社。尤其是記者這個職業,不容易適應其他的一技之長。礙於這種情況,很多記者一旦擠進了報社的窄門就不會輕言放棄。因為是否有公司這把保護傘,落差實在太大了。我的前後輩也有人離開朝日新聞去當自由媒體人,但似乎不是很如意,很多人後來轉換跑道到大學裡教書,靠一支筆桿過活的自由媒體人是少之又少。相反地,那些知名度高的自由媒體人很多是一開始就是單槍匹馬,自己闖出一番事業來。在日本,報社記者和自由媒體人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

縱觀世界各國的媒體產業,幾乎沒有像日本這樣的終身雇用制,而且我從很早以前就抱持批判態度,認為記者為了開拓視野和累積經驗,應該在媒體界自由流動,形成開放的媒體生態。然而,嚮往當上記者後的自由和無拘無束,和公司的終身雇用制之間是存在著本質上的矛盾。我在年輕時曾誇下海口:「40歲以後就離開公司獨立創業」,可是現在46歲了,卻還沒實現。若是考慮到現實面的問題,要辭掉這份優渥的工作仍讓人卻步。

以這個層面來看,和其他國家衝鋒陷陣的記者比起來,日本的媒體人就像是被養在「溫室」裡的花朵,無憂無慮,就連網路也威脅不到我們,只要乖乖地按部就班,在60歲退休之前就能夠一直領著不錯的薪水。

加拉帕戈斯化的危機

可是,真的可以如此安逸嗎?廣告收入明顯下降,據說同樣的發行量,但是現在的客戶付給報社的廣告費不到20年前的一半。原因是現在讀報紙的人不再像過去那樣,捧著一份報紙把每個角落都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即使是溫室的花朵,也會面臨到枯萎的危機。相同的,這也會影響到記者的知名度。過去,報社派駐海外的記者幾年後返回日本時,通常在社會上已經累積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是,像我這樣長年接觸國際新聞所切身感受到的是,很多駐外記者回國後,很訝異讀者沒能記住自己的名字。因為現在的讀者不太會認真閱讀報紙上的每篇報導,或甚至是成為記者的「粉絲」。

另一方面,日本傳統媒體的電子化在整體上發展也比較緩慢。例如《朝日新聞》從5年前開始推出收費的網路版,但訂閱量的成長率相當低。據說現在願意付錢上網看朝日新聞的固定會員還不到幾萬人,網路版要如何實現盈利真是讓人傷透腦筋。更讓人擔憂的是,有越來越多的年輕記者是抱持著「在朝日安安穩穩幹到退休就行了」的想法,對於寫書、跑新聞、做獨家報導等磨練記者敏銳度的挑戰也不感興趣。這說明了在前景黯淡、影響力衰退的報社裡,員工們看不到積極工作的意義,於是逐漸淪為把「在公司內安分守己」視為唯一目標,成為「公司內記者」卻沒有任何罪惡感。

我剛進入報社的那個時代,有很多明星記者經常告誡我:「不寫幾本書的話就稱不上是真正的記者」。但是,現在有不少年輕記者覺得「寫書可能會被上司盯上」、「拚命寫了幾本書也不會升遷」等負面思考,於是不知不覺就陷入思想停滯的狀態,我認為這些想法的根源就在於「缺乏危機感」吧。

現在日本的媒體狀況跟加拉帕戈斯群島很相似,處在一個與世界潮流相隔離的環境中,是個尚未完全進化的社會,因此衍生出加拉帕戈斯化(Galapagosization)一詞。最有名的例子是日本大廠研發的手機,和全球化標準相背離,按照自己的標準獨自行事,最後導致在智慧手機方面落後於世界。而日本媒體也同樣面臨了「加拉帕戈斯化」。日本報社能否大刀闊斧重新整頓,變身為適應網路化和全球化的媒體呢?亦或是在終身雇用制的溫室裡,持續栽培著毫無抵抗力的花朵,坐以待斃呢?我想日本的媒體正站在這樣一個分岔路口上。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資料照片)

作者:野島剛(日本資深媒體人,前朝日新聞台北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