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實說話Ⅲ

-記者如何在報導中規避風險?

環境污染是百年帳

財新很快就奠定它在環境報導的地位。《新世紀》週刊記者宮靖是中國少數的環境調查記者,2012年他以〈自來水真相〉分別獲得開發銀行的亞洲新聞獎亞軍,以及中外對話網站與英國《衛報》合作評選的中國最佳環境報導;2011年他才以〈鎘米殺機〉獲得《南方週末》年度傳媒致敬人物。

「中國到這個節點,媒體透過調查把環境說清楚很重要。」宮靖把環境調查比喻成是「直面背後」的過程,它的正面是大家熟悉的中國:強大、繁榮,而背面是一連串安全奶、地溝油、PM2.5的問題。「中國追逐高經濟增長,最大的問題是忽略了『外部性』」,宮靖不脫原本財經記者的習慣向我解釋,經濟學裡的外部性是指個體的經濟行為對其他人造成影響,卻沒有承擔成本。

講的是當下的中國,乃至未來百年要面對的環境污染。宮靖看到這層問題,從政經領域轉做環境調查,因為他覺得「政治新聞對民眾的影響是短暫的,但環境中有很多問題是不可逆的,影響的不只是一代人而已。」

想的夠清楚,讓宮靖的調查「接地氣」。(指更貼近老百姓真實生活)

「中國一半城市的飲用水不合格」宮靖在〈自來水真相〉中用嚴肅口吻指出。

宮靖發現周遭的人都喝瓶裝水,在家庭中更明顯,上海有三分之二以上都用桶裝水,而北京使用桶裝水的比例更高達86%。他發現一個悖論:幾乎沒有人敢生飲自來水;同時沒有一家水廠自檢自測水質不合格。

哪個更接近事實?中國住建部是城市飲用水的主管部門,為了搞清楚飲用水的水質情況,2009年部門內的水質中心曾做過一次全國普查。然後呢?「沒有然後了,住建部沒有公布水質數據。」宮靖說,「做這個調查最難在於怎麼證明水質不合格?」

他拿出一大張白紙,在上頭畫出自來水供應鏈條:水源地輸送至水廠,經處理後出廠,經過輸水環節,進入市政供水管道,或是居民樓的儲水槽。漸漸地,他發現水質不合格應該是水廠處理設施老舊以及自檢自測的問題。

「稿子也可以寫,但就是沒有結果,」採訪中國的水質專家後能得到大致輪廓,「但就是說不清楚哪裡出問題。」他明白調查結果需要2009年的水質數據。

宮靖訪問過很多專家學者,他們都建議他去找個關鍵人物,「他手上肯定有這份數據」,約見面的過程是一次次碰軟釘子,幸好宮靖扎實的研究功夫給之前的受訪者留下印象,「他們去幫我說服他,他其實也想推動自來水改革這件事。」宮靖坦承幸運,因為有更多的調查報導即使做好準備也拿不到數據。

水質實際合格率50%左右,那麼,長期以來中國政府公布的飲用水九成合格率從哪裡來?住建部的水質中心設有國家監測站與地方監測站,但均由地方水廠負責,同時每年公佈數據,真相大白「自來水真相解不出就是因為水廠的人掌握發言權、檢測權,沒有第三方介入。」宮靖直言批評。

說話的成本

宮靖的報導風格,和我之前讀過的王晨的調查報導就很不一樣,全篇文章都是實名的消息源,包括住建部的水質工程師與地方水廠官員。

在中國,採訪對象講真話的成本是高的,宮靖在閒聊時跟我分享過一個故事,他曾到安徽農村調查手足口病的情況,因為地方政府未及時公開疫情,才讓患病孩童大量死亡。按理說,這樣的家庭遇到記者,應該是恨不得揭露政府的惡形惡狀,「好幾戶家庭把我趕出來。」他說這些家庭早就被村長交代過,如果接受採訪未來就領不到賠償,還有生二胎也會被阻攔。

中國人普遍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保心態。我不禁好奇問他,為什麼不幫他們匿名?「他們沒有提出要求阿!」宮靖笑的直爽,有些反映他蒙古人的性格,但不多話,回答前都要想過,又有一份調查記者的謹慎。

他似乎覺得回答的不完整接著補充,「我都會把他們發言的部份讓他看過,讓他們對措詞進行修改」,語氣中斷幾秒後反問我「我採訪了足夠多的人,寫的也足夠通透,為什麼不能把名字寫出來?」

〈自來水真相〉,標題挺樸實,但也很貼切,就是真相是什麼?宮靖平和地說,「我是用理性的態度說出事實,不是為了攻擊誰。」他和王晨一樣,認為記者只要說清楚事實,把證據擺出來,就不存在新聞邊界的問題。

我每次對新聞邊界的提問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他們置身夢中不與現實搭界的模樣,抑或映照出我這個自以為世故的年輕人。

的確,財新的記者比起其他媒體,更不在乎新聞監管紅線,北京很多人認為是胡舒立的新聞專業與政商關係保護了旗下的記者。

胡舒立的神祕背景

這樣的說法有其根據,1985年大學畢業後,她被《工人日報》派往廈門記者站,這城市剛被指定為市場經濟的試點,她與每個市政府的人見面,其中,時任廈門副市長的習近平對她印象深刻;1992年她是《中華工商時報》國際版編輯,當時接受西方教育知識分子回中國進行證券市場改革,她決定採訪所有的頂級金融家,很早就與後來的高官建立聯繫,包括央行行長周小川、中紀委王岐山。

被問到顯赫的家世與複雜的經歷時,胡舒立總會說:「這有什麼好說的啊!下一個。」回答更添她的神祕色彩。王晨聽過這些說法,「有什麼神祕啊,就是累而已,打好多通電話才見到一個人,」她反駁外界對財新的渲染,「我做的調查沒有高層給我提供資料的,否則我就不會全國各地跑。」

胡舒立不認同外界關於她政治背景的猜測。在接受《紐約客》訪問時,首次回應,她認為人們高估她與權力接近程度,「我是一名記者,他們也把我當記者對待,」她堅持讀者才是財新傳媒的保護傘。

「她並不完美」,經常牛眼看人的前《財經》資深法政記者楊海鵬說,她對草根底層缺乏體驗;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陸瞱則說,「她是很霸道的一個人,要記者按她的規則去做,」她會要求員工上班穿正裝、不准炒股,甚至不上微博,因為「你的老闆是胡舒立,不是曹國偉」賀信記得有次胡舒立這樣跟他說。

胡舒立是財新巨大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圍著她旋轉。曾經,一位中層幹部建議她應該分權給別的管理者,她瞪大眼睛說:那我幹什麼呢?

「既然做新聞這一行,只好把它做好。反正我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胡舒立在為《中國新聞周刊》寫〈寄給2049年的信〉一文中如此強調。她一生的追求,就是中國新聞業能按她的理念發展:用事實說話,如果可以,讓它更清楚一些。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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