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堅實的後援Ⅱ

發刊的博奕

稿件的刊發,則是另一場博奕過程。「羅昌平是敢往前闖的人」袁凌認為《走出馬三家》能發出來,關鍵還是長官支持。《財經》雜誌在中國是調查報導高地,更被宣傳部注意,「《財經》釋放出的信號完全不一樣。」於是,羅昌平挑了集團底下的流行文化類雜誌《Lens》發刊,但他也不想放棄,為《財經》又跟袁凌要了一篇稿,按著不發,等候機會。

4月號的《Lens》封面,是美國流行歌手泰勒絲(Taylor Swift)在樹林裡手拿著吉他的照片,美國《浮華世界》(Vanity Fair)說她是「美國最少女的少女」,封面故事談的是她的新歌《I Knew You Were Trouble》,以及每場戀愛如何給她靈感。

誰也想不到,揭露殘酷暴行的《走出馬三家》藏在裡頭,書的扉頁僅用14號的字型題示,對比採訪付出的巨大努力,封面的位置有種反常的低調。

這個結果,是經過羅昌平對籠子的精密計算。這篇報導震驚了中國,甚至是那些熟知勞教系統虐待的人們,門戶網站與微博上瘋狂轉載,直到當局查禁這篇報導。據美國《中國數字時代》網站資料,該篇報導週六發刊,中宣部週二要求所有媒體對《走出馬三家》一律不轉不報不評。

遼寧省當局迅速地做出反應,宣布將成立調查組深入調查。十天時間,調查組迅速做出結論,稱《走出馬三家》嚴重失實,文章中提及的「上大掛」、「老虎凳」是無中生有,所謂的「死人床」只是一般的護理床。報告出爐,只有同屬政法委機關報的《法制日報》報導,但同屬黨媒的新華社雖轉載但拒絕署名,而光明網評論員則發文質疑《馬三家打的報導失實,真相是什麼?》。隨即,袁凌也在微博上回應調查報告,公開「要求對質」,批評聲浪延燒,遼寧當局不得已求助國信辦,迅速屏蔽袁凌微博。

倒是宣傳部,意外地沈默,就連「禁令是發給其他媒體,沒有給我。」羅昌平回憶。

恐懼可以窒息人的感受,袁凌相信中紀委派人調查他的背景,手機持續地被監聽中,儘管難以查證,但他確信手機發燙、經常斷訊都是被竊聽的證據。

「我都很擔心忽然就被人帶走了,」他將這份擔心說出來,「羅昌平他提醒過我,有人來找我,要馬上跟雜誌社聯繫,」每天他都做好被拘捕的準備,他接起的每通電話都會錄音,「你威脅我,我就給你發出來。」飽受恐懼的人使盡全力的反抗。

宣傳部的報復不著痕跡,卻又一擊中的。稿件的證據紮實,不能指責報導不實,宣傳部發現《Lens》的刊號是跟黑龍江一家小出版社租用的,轉而對小出版社施壓,讓對方主動終止合同。「他確實跟本來不一樣了,已經非常懂怎麼處理媒體」羅昌平說。典型的虛無主義和實用主義,看來沒有規則。

和他的政權一樣,經常叫人迷惑,就像信訪與勞教制度,一面鼓勵民眾向中央反應冤屈,另一面又把異議者關進勞教所。

黑色維穩

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式的奇蹟要繼續,無可避免地讓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懸殊,每年數萬起的群體性抗議事件,脆弱且傲慢的黨國急了,2005年的《信訪條例》規定,各級政府應建立信訪工作責任制,對信訪工作內的失職行為,予以追究,並且通報。這項通報的規定,逐漸演變為幹部政績考核指標之一,全面維穩的要求下,對地方政府形成極大的政治壓力。在此背景下,勞教所關押人數超額,「駐京辦」紛紛建立,「黑保安」頻頻出現,暴力非法截訪也成慣常手段。

大時代下,個體略顯荒誕的命運,一直是報導的熱點。

幾年前,有一家叫「安元鼎」的保安公司,成為北京維穩外包的龍頭,《南方都市報》記者龍志發表的〈安元鼎:北京截訪黑監獄調查〉兩萬字長篇報導裡,上訪的主角曾是個女警,被保安公司押進黑監獄,以重拳打的她面目全非,販賣上訪者資料抽傭的是信訪局,而將她交接給黑保安的是警察-她以前的同事,最終,她像犯人一樣被押解回家。

同樣注意到截訪成為好生意的,還有《財經》記者譚翊飛,他在個人博客中寫道,「我曾偽裝維穩幹部打電話給安元鼎的隊長,問他截訪生意可不可靠,對方說:『如果我們沒有背景,敢在北京大街上抓人嗎?』」的確,多篇報導都指認,安元鼎橫行北京,在火車站有專用車輛,穿梭在駐京辦和黑監獄,抓補、關押、遣送訪民。

媒體重複披露,北京當局做出批示,2010年安元鼎被立案偵查。但是,安元鼎沒了,黑保安卻沒有消失,只是更分散了。按照規定,在北京非正常上訪的群眾,最後都會被送到久敬莊,集中分流。但事實上,裡頭的房間一部分租給駐京辦,以前安元鼎的幾個黑保安,繼續幹活。

2012年《南方都市報》的王星才揭露一起〈久敬莊強姦案〉,除了黑監獄借屍還魂,還寫出女性在上訪群體中,容易被欺凌的雙重弱勢角色。公權力不作為,暴力在社會頻繁出場,這幾篇照出中國潰瘍的調查報導,都讓他們獲得當年得調查報導大獎。

只不過,這社會似乎得了集體失憶症,情緒快速高張,而後又迅速拋棄。中國社會像片大池塘,總有一種力量要讓波瀾不驚,但這群記者是在岸邊戲耍的頑童,不斷將手裡的石頭丟入水中,激起漣漪。《走出馬三家》成為廢除勞教制度前的最後一篇報導,歷史為它留下一頁,卻也仰賴許多記者持續報導,才讓麻木、沒有心肝的社會,注意力能在底層多留片刻。

代價與榮耀

將生命比做長河,雖不能完全類比,同樣在不經意處轉彎、匯集、而又分開。

袁凌與羅昌平的緣份比《財經》更早,他們在十年前就認識,當時,前者是後者的上司。那時《新京報》報剛創刊,袁凌是副主編兼首席記者,他成名的調查稿寫的是SARS後骨壞死患者,引起社會關注。他追逐新聞的巨大身影,為年輕新聞人跟隨,羅昌平是其中之一。十年過去了,他們仍在追逐新聞,不過角色互換,這次,羅昌平是袁凌的領導。

「我是付出巨大代價的」,袁凌為了留任《新京報》,放棄他在清華大學的博士學位,這個決定,讓他從看似前程似錦的博士,成為徹底的北漂,到現在他的戶口還沒地方落,只能每個月繳錢放在人口市場裡。

回想剛才與袁凌見面的情景。北京五環邊上的天通苑,被當地人戲稱是「布魯克林區」,從地鐵口出,門口促擁著成群的哥,操著關外口音吆喝著「打車嗎?」;車站外的空地,凌亂的攤販,賣著炒土豆角、烤麵筋,即使大街上汽車轟鳴而過,揚起塵土一片,也不影響站在攤前的人們吃完面前的那盤炒麵。

從主街拐進一條林蔭道,與剛才的車流不同,只有零星貨卡經過,再往前走十分鐘才看的到約定的小區,是一堆劣質混凝土堆砌而成的房子,粗糙的紅底噴繪廣告一個接一個。「我付出婚姻的代價,我爸跟親戚也都不跟我聯絡了,」似乎更能理解,他所謂「在中國當一個記者代價很高」是什麼意思了。

羅昌平也是一名北漂,2000年初,在瘋狂城鎮化的國度,放棄高薪的建築工程工作,隻身到北京,只為當一名記者。到了2006年,他已經是《新京報》深度報導部主編,他可以選擇去薪水更高的互聯網,但最終仍進入《財經》,又成了普通記者,薪水比以前少一半。但是,同樣在那一年,中國發生自改革開放以來最大貪腐醜聞-上海社保案,羅昌平得以親歷《財經》的調查風格。

這起震驚海內外的醜聞,源自上海社保基金「參建貸款」開發房地產、公路建設,其中,最大一筆貸款金額32億人民幣,流向神祕富豪張榮坤,短短五年間,他拿下滬浙高速公路經營權,成為最有價值國企上海電氣的最大股東。

泡沫終會破滅,社保局長被雙規,上海電氣高管被調查,複雜的錢權交易驚動高層,中紀委派百人調查團常駐上海,動用內規要求黨員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涉及問題作出聲明。調查逐漸深入,矛頭漸漸指向上海市長、市委書記,同時又是中央政治局委員的陳良宇。

要知道中國的報導有幾條紅線,疆獨、藏獨、宗教問題、臺海問題,再來是涉及高級幹部,必須等新華社發通稿。更何況,中共政權是個派系妥協下的結果,刑不上政治局是默認的潛規則。自改革開放後,陳良宇是第二個被中紀委立案調查的中央高層。

上海鮮少有負面新聞,因為它不只是經濟成長的火車頭,高層派系中還有上海幫之說。但市場化的壓力,似乎加大記者的膽量,「這個案子很大,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大」,時任上海《21世紀經濟報導》特稿部主任左志堅用一種無謂的語氣回應,「每家都搶著在做了,能不做嗎?」

胡舒立,這位被外媒稱為「中國最危險的女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題目。持續追蹤長達三年、投入十多位記者、作過四期封面,平均每篇封面投入金額是一般的三倍,羅昌平與他同齡人,趙何娟、陳中小路都參與到上海社保案的調查,至今他仍與有榮焉地說「《財經》在那次確實達到最高的新聞標準」,尤其還有胡舒立這個蒸汽鍋爐,帶著他們往前衝。

但《財經》畢竟是北京的媒體,在上海沒有相應的人脈資源。胡舒立聘請當過法官的楊海鵬擔任資深記者,由他找到關鍵的深喉,對社保基金的情況很清楚,但官僚的慣性讓他急著拒絕,「舒立陪著他在樓下等了一晚,」羅昌平被那份對新聞的堅持感動,「很少新聞人能夠做到。」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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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報導1-主管如何為記者扛下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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