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跟臺灣的財經大佬L君吃飯,我提到我曾去宜蘭小住,L君聽了忽然歎口氣,說他快十年沒去宜蘭了,儘管宜蘭是臺北的後花園,近在咫尺。最近十年,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北京,感覺上北京比宜蘭更近。
當時我就有警覺,即對臺灣失守的警覺。不止這一次,我跟臺灣政治精英和財經精英的很多交往中,都能感受到他們對臺灣經濟停滯的焦慮,對大陸經濟持續高增長的欣羡,以及相應的,對中國模式的高度欣羡。作為對兩岸都有一些瞭解的觀察者,他們對臺灣經濟停滯的焦慮我能抱以同情的理解,畢竟臺灣曾經是亞洲四小龍之首,有過輝煌的昨日榮光。
但無論怎樣同情地理解,我都無法認可他們對中國模式的欣羡。因為我對中國模式下經濟持續高增長的代價及可能的後果,再清楚不過。臺灣不可能照搬,萬一照搬,臺灣也將永不復為臺灣。而這不只是臺灣的損失,也會是我個人的損失。我過去很喜歡去香港,那個自由的開放的異質的香港,是我在大陸憋久了之後,能過去換口氣的最好的天窗。但後來香港幾乎完全淪陷了,弄到今天這樣亂哄哄一團糟的地步,香港於我幾乎沒有吸引力可言了,所以近些年我主要跑臺灣到臺灣來換氣。而如果臺灣也如香港般失守呢?這對我來說該是多大的噩夢啊。
這也不只是臺灣的和我個人的噩夢,而應該說是整個華人社會的噩夢。在我看來,溫潤如玉的臺灣,如果持續細心雕鑿,完全可以成就為東方的瑞士,華人社會最後一個詩意棲居的孤島,也是大陸未來政治社會轉型最有說服力的樣板。要是臺灣如香港般失守,整個華人社會,包括大陸,不都淪入了漫漫長夜之中嗎?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
我不同意太陽花學運中,很多過於黨派的、過於意識形態的極化判斷,認為馬政府急於簽訂服貿協定主觀上一定是賣台。我認為馬政府主觀上還是善意的,即出於我前面講到的對臺灣經濟發展的焦慮。僅就經濟視角而言,服貿協定確實對臺灣讓利多多,犧牲最大的其實是大陸人民,對大陸人民才最不公平。所以馬政府的初衷,一定是天真地以為自己代表臺灣人民從大陸手中爭到了一個天大的餡餅,遭遇今天的窘境一定覺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馬政府的最大盲區,是對服貿協議完全沒有政治的和人文的考量,兩岸關係中,怎麼可能真的做到經濟的是經濟政治的是政治?服貿協議帶來的大陸資本對臺灣的巨大衝擊,尤其是大陸資本背後潛藏的中國模式對臺灣人的傳統生活方式的巨大衝擊,對以人為本、以自由為本的臺灣核心價值的巨大衝擊,怎麼可能避免?兩岸經濟的一體化,一定是臺灣經濟發展方式的中國模式化。唯經濟視角的馬政府則對此完全失察。
這種失察,是2005年連戰登陸大陸以來,大陸對台經濟先導溫水煮青蛙導致的必然結局。多次訪台,都強化了我對臺灣的憂慮。所以,對太陽花學運,我總體上是支持的。如果持續被讓利而一直沒有警覺,一直沒有激烈反應,臺灣就真的要溫水煮青蛙被煮死了。臺灣的兩黨都不靠譜,都不具備應對複雜兩岸關係必備的視野和能力;台商也不靠譜,多數都是純粹的經濟動物,缺乏對於臺灣的責任感;相對來說臺灣的公民社會最靠譜,但可惜整合不夠,因而力量不夠。多虧還有臺灣的大學生,不冷血的孩子們最後跳將出來,驚醒了全社會。臺灣應該感謝這些孩子們,他們真是臺灣的寶貝,臺灣未來真正的希望。
不過,雖然臺灣大學生的公民行動的正當性無庸置疑,竊以為公民行動也是有技術含量的,不能說只要有了正當性,其他就都無所謂了。越是正當的社會運動,技術上越需要精確,以免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具體到要不要佔領立法院和行政院,可能就需要商榷。從民調來看,佔領立法院支持率相對高一些,佔領行政院則反對票過半。這也似乎說明一些問題。
而更關鍵的問題,是公民監督的可持續的問題。臺灣憲政體制如何相應調整,讓公民監督兩岸政策真正制度化,讓超越兩黨、超越藍綠的公民力量真正有力量,而不是只讓兩黨各懷心思私下勾兌。太陽花學運會終止,但這個層面的思考和努力不應終止。
作者:笑蜀 (前南方周末評論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