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性格剛強,自視甚高,卻有著傳統嫁雞隨雞的觀念,趙明誠則生性懦弱,頗好犬馬聲色,婚後初期,兩人確實有段甜美生活,但李清照文學造詣始終帶給趙明誠極大的夢靨,於是,趙明誠將全副精力消磨在古玩、金石字畫,甚至納妾上,這是直接促使兩人無嗣的原因。待李清照文學評論著作《詞論》問世,內文對當時橫跨文壇與政治大腕,包括蘇軾、歐陽修等批判不假辭色,引起廣大非議而得罪不少權貴,趙明誠為求自保遂燃起休妻之心。
楔子
疾風襲襲,黃金雨般撒落的葉片,堆疊了一地秋涼。餘暉浸潤的長空,大地無處不是橘紅,永無止息更迭的光陰,一次又一次刻劃著情深印記。樹梢上的鳥兒已不再歌唱,彷彿哀悼剛剛溜逝的青春,唯有凋零的花朵,依然使力地放送殘餘的幽香,恰似塵封心底的回憶,微微觸摸著歷經愛與痛的心靈。
在這片寂寞與浪漫交織的寧謐庭院中,靜止的鞦韆上端坐個女人,髮絲迎風顫揚,一臉疲憊和沉重,她的眼神直直地,像在遠端尋覓著什麼,眼眸閃爍裡,掩飾不住無奈與悲傷,她的心,早被現實所纏繞,此刻,她牽絆的所愛,已不再是心中所愛的那個他。
遭遇移情別戀的情傷,像一把利刃,深深劃裂她的心房。她想努力修復一道道的傷痕,但每次嘗試,都是徒勞無功。她感到自己已被拋在一片荒涼的沙漠,遍地都是孤獨和絕望。她一次次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渴望他能聽見她內心深處的吶喊,渴望他能回頭看看自己曾經深愛的女人,渴望兩人還有一絲重新開始的機會。
「趙明誠」三個字,讓她苦不堪言,她透過文字,用心靈力量,療癒自己的心靈創傷。聲聲呢喃聲聲慢,她寫下自己的情緒感受, 憑藉文字將心底煩憂一一排解,讓內心重擔慢慢地卸了下來。
慢語聲聲皆傷痕
〈聲聲慢〉無疑等同李清照淒涼的化身,無論境遇鋪陳與下筆技巧,在歷朝選本輯入次數及歷代名家評點、唱和的次數統計上,都是詞人現存作品中,最為後人稱頌的一闋顛峰佳作。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千年來,李清照與夫婿趙明誠共織的纏綿佳話深植於文學故事中,學界普遍視這闋詞是詞人遭逢國敗家亡,隨宋室南渡,遷徙過程又極其不幸,慘遇夫婿移官中途染瘧病故後,集亡國悲憤與哀慟夫逝所作。
歷史研究的詭譎,在於史料的不健全。現代人愈來愈瞭解,資訊不發達年代所遺留下來的事件或事蹟版本,未必能展現出忠實的原貌,而傳遞之間,又有多少成分是添油加醋和參雜主導者個人的好惡?因此,歷史研究並非一昧地盲從引述或者製造傳奇,亟需有志者認真地挖掘和詳實地合理推論。
有幸拜資訊整合技術及發現新史料之賜,過去許多認知的歷史故事版本,被陸續提出質疑或者改觀,尤其,類似李清照與趙明誠見證愛情忠貞如此耀眼,自是史學家競相拿取放大鏡檢視的目標,當褪去光鮮的外衣,內裡果然傷痕累累。
當代鑽研李清照的詞學權威陳祖美,投入心血,挖掘史料;抽絲剝繭,審慎求實,從大批《宋史》之後新舊史料中,釐出關於李清照、趙明誠及關係人條目與記述,交叉對比,反覆驗證,提出李清照在北宋靖康之變前,即遭趙明誠冷落之說。
李清照性格剛強,自視甚高,卻有著傳統嫁雞隨雞的觀念,趙明誠則生性懦弱,頗好犬馬聲色,婚後初期,兩人確實有段甜美生活,但李清照文學造詣始終帶給趙明誠極大的夢靨,於是,青州十年生活,兩個人在性格迴異磨擦中,並不似外人看得那麼幸福。
此時,趙明誠將全副精力消磨在古玩、金石字畫,甚至納妾上,這是直接促使兩人無嗣的原因。待李清照文學評論著作《詞論》問世,內文對當時橫跨文壇與政治大腕,包括蘇軾、歐陽修等批判不假辭色,引起廣大非議而得罪不少權貴,趙明誠為求自保遂燃起休妻之心。
這些前提下,李清照許多膾炙人口作品,實際是以委屈求全的心態寫給趙明誠,希望喚回憐愛。〈聲聲慢〉就是這段期間寫下的作品,而非一般流傳的南渡夫亡後的晚年之作。陳祖美重要論述,受到史學界高度肯定和重視,因此,過去大家所熟悉的李清照作品詮釋,也必將出現改寫。
【詞作新譯】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慼。」
放眼四處望去,盡是一片荒蕪,真不知如何是好。試著去抓取些什麼,卻什麼都沒有,這種茫然,無論在眼裡或者心底,世界的感覺早已失去了生機。
起始「尋」、「覓」、「冷」、「清」、「悽」、「慘」、「慼」,七組疊字,分成三句結構,從身體動作到周圍環境,再回到心靈深處,以外在孤寂情景烘托內心極度悲冷的絕境,又藉層層傷懷關卡,逐句加重慘霧愁雲之痛覺,十四個字,語調上如泣如訴,具有抑揚頓挫的音樂效果。
「尋尋覓覓」清晨甦醒,因徹夜若有所思而心神不寧,在左顧右盼動作中帶有不知所措的慌悚情緒。「冷冷清清」指舉目環境的荒涼感,亦指內心底層感到的幽暗無光。「悽悽慘慘慼慼」重度地強化內心悽涼悲絕的哀痛感受。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背負著滿腹辛酸的抑鬱愁緒,恰如拂曉時分,驟暖驟寒交替的氣溫,直教人身子骨兒難以適應,更別說能趁著這個時候好生調養了。
「乍暖還寒」一般指天候的無常變幻,此處實寫一日之晨,朝陽待升,曉寒猶重的冷暖交替期間,亦隱含心境上的冷暖之意。「最難將息」乃呼應第一句「尋尋覓覓」,有一大清早即呈現束手無策的惶恐感之意。「息」作適應或者調養休息解釋。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
常常藉著早上飲上幾杯薄酒,想暫時拋卻所有煩憂,無奈,薄薄的酒根本招架不住成天愁苦的攻勢,往往借酒澆愁的結果,只是愁上加愁而已。
坊間通用版本作「晚來風急」,多半將此句譯作無法抵擋傍晚勁烈的寒風。本處引《詞綜》相較正確的「曉來風急」版本,隱喻情緒從早開始就有層出不窮的狀況。根據古人晨起後,習慣於卯時飲酒,稱之「扶頭卯酒」,因此「曉來風急」四字除表示一早就心情不佳外,時間點剛好可以應和第四句「乍暖還寒」。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劃破天際的鴻雁,總會準確地選在這個傷懷、無助,含著幾許醉意的時刻到來,凝望著那排排翱翔而過的雁群,拾起曾經夢裡托雁傳情的青澀回憶,如今,大雁像個約好的老友按時來了,而你呢?正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真令人傷心至極呀。
「舊時相識」詞人作品中曾數度托雁寄情,如〈念奴嬌〉:「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一剪梅〉:「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等,所以將雁子稱為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踩踏著凋零滿地的金黃花瓣,不禁又勾起另一分感傷,人的青春與生命,不就如同腳下這些菊花枯瓣,不久前,還嶄露著燦爛般豐腴的笑顏,轉瞬間,已呈現出憔悴枯損的狀態,剩餘半殘的花蕾枝葉,還有誰有興致去摘取它呢。
這三句藉遍地憔悴枯損的落花,比擬已然逝去的青春。未料哀愁於蹉跎的歲月不再,益發引來更多的新愁,徒留錯過「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悔恨。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怎麼忍心讓剩下來的生命自生自滅,只留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窗前,默默守著空房,慢慢地捱到生命盡頭,直到把眼睛闔上。這是何等的殘忍呀。
這二句實非一個人孤單的守在窗邊,自怨自哀地苦熬到天黑,而是銜接下半闋「滿地黃花」三句所發出的質疑感嘆。「怎生」怎麽。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點點滴滴溼潤著梧桐葉兒,雨絲順著葉脈流淌到葉尖,匯聚成水珠,一顆顆緩緩急急跌落至地面,交錯出令人心碎的響聲。抑鬱的心緒難耐秋雨梧桐的雪上添霜,偏偏窒礙的氣氛持續到了整個黃昏,內心苦楚就像這陣雨,不知何時才會停止。
六、七句乃以景諭情,頗有溫庭筠筆下〈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味道。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種種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的情況,豈是一個「愁」字能含括殆盡的呀。
「這次第」為宋人口語,意指這種情景、這般景況。
酒雁花雨是愁情
詞人技法卓越,借景抒情,以一天時間吐盡現況的委屈,取「酒」、「雁」、「花」、「雨」點出用情極深的心意,意圖喚醒迷途中的良人,藉此緩解面對的婚姻危機。破題七組疊字與結尾一個愁字,首尾相連,讓全詞浸淫在悲涼的「愁」境中,進而達到讀者感同身受的效驗。
有道是真理愈辯愈明,當真相水落石出,或者出現另一種接近實情的推理,那麼,抱著一成不變的譯作去銓釋詞人內心的遭遇,是否便顯得食古不化?如果堅信頑固,深信詞人地下有知,必定含恨九泉。
【詞人簡介】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宋代齊州章丘人,為中國文學史上著名女詞人,有「千古第一才女」之雅譽。出生書香門第,年少即工詩善詞,十八歲出嫁,婚後潛心文學藝術與金石研究。北宋覆亡前,生活優渥,靖康難流落江南,接連遭逢夫歿、蒐藏書畫被竊、金石古卷散佚。雖再嫁,卻於數月後離異,生計遂陷困頓,晚景淒涼。
歷經國破家亡,創作風格丕變,由天真明快轉為沉鬱悲愴。但對詩詞分界嚴謹,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主張作詞尚文雅;協音律,鋪敘、典重與故實,將婉約詞派推進高峰,開創了「易安體」風格。據《宋史‧藝文志》載,其著作計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詞》八卷,惜俱散失。現存《漱玉詞》輯本約四十五首及存疑十餘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