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獄十載,恐怖的白,不只深鑿肌理,也蝕刻進生活。蔡焜霖前輩見證台灣歷史,如今化作千風,輝映出穿越苦難磨礪後,屬於台灣人的,柔韌而堅毅的光。

▌來自清水的孩子

蔡焜霖,1930年12月18日生於台中清水區,年少時在日殖的內地延長與皇民化政策下渡過,自承平時代至煙硝味的包圍。然而,二戰結束動盪後迎來的,怎麼也料想不及,早前的煎熬,僅僅是另一波龐大苦難的序幕。

1946年,台灣在陳儀的計劃經濟之下,惡性通膨劇烈,日用品價格飆漲、糧食短缺等接踵而來,而後加諸二二八事件,民生凋敝,百業蕭條。蔡焜霖經商的父親自然也無法倖免於難,家中經濟日漸慘淡。

1949年,蔡焜霖自中一中畢業,為家計著想,選擇到清水鎮公所工作而非繼續升學。1950年9月10日,蔡焜霖任職第二年,晚間陌生便衣登門造訪,謊稱自己是蔡焜霖友人,向其胞弟打探行蹤,得知人在鎮公所加班,迅速前往尋人。來到清水鎮公所,陌生便衣向蔡焜霖攀談兩句,並藉故找附近警局,蔡焜霖好意領路,殊不知到警局後,立馬遭到逮捕,關進監牢。

台灣戰後惡性物價膨脹,1949年,台灣人的噩夢,四萬換一元。/圖:報呱製圖

▌欲加之罪

押送至憲兵隊盤查,詰問之下找出,過去蔡焜霖在17歲中一中二年級時,曾經參與初中部老師們組成的讀書會,而該會被當局認定有涉共產黨。隨後一連串電擊刑求,又哄騙只要好好配合,兩三天就能回家。最後,嚴刑後的恍惚之間,蔡焜霖在杜撰的自白書蓋下了手印,紙上臚列著「參加叛亂之組織」、「散播傳單」等罪名。

往後輾轉多地,台南憲兵隊、司令部保安處,最後到軍法處迎接審判。1950年11月19日,「參加叛亂之組織」、「散播傳單」幾個大字落在蔡焜霖身上,最終判處10年有期徒刑,褫奪公權7年。

威權時期,人民的憲法權利遭到架空,無法獲得程序正義、公正審判/圖: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

▌新生訓導處

1951年5月17日,第一批政治犯踏上綠島,蔡焜霖也身處其中。往後的時日,黨國惡意地讓所有政治受難者,面對著尖銳粗糙的硓*石,日復一日的敲打,自掘監牢、自我囚禁。伴隨豔陽的曝曬,築牆、造屋、農耕、畜牧,在欠缺資源的島嶼上,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勞動改造與思想改造,年復一年。

一群愛讀書、愛思考的台灣年輕靈魂,在蔣介石獨裁統治、追捕匪諜與異議者狂譫下,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錯放一人,一一被鎮壓、逮捕、監禁、處死。被關押在綠島的受難者。許多人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也無法回到自己的故鄉。

1960年9月9日,重勞動的環境終於來到盡頭,從新生訓導處結業,踏出革命之門,距離當時被捕,已經十個年頭晃過。時年 30 歲。

綠島再叛亂案受難者群像,蔡炳紅(圖中下)為蔡焜霖好友,原在獄中再叛亂案加罪3年,而後因蔣介石在判決書上寫下「應嚴為復審」,最後遭判死刑/圖:國家人權博物館《大浪襲來—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真相與平反》特展

▌與傷痕共生

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卻是更令人難受的消息,父親早在他入獄隔年,就因自責而自戕身亡。獄友蔡炳紅早前則因蔣介石一句「應嚴為複審」遭判死刑,摯友與父親相繼離世,打擊並不輕。

儘管如此,他仍重新站穩腳步,求職謀生,先後任職於新聞業與漫畫出版業。然而1966年〈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實施,重創漫畫產業。他毅然放棄現職,與過去戰友一同籌組創業,最終創辦《王子》雜誌,也吸納許多政治受難者作為雇員。經濟日漸寬裕的他們,還曾資助紅葉少棒隊北上參與比賽。

好景不常,1969年,連續兩個颱風侵襲,印刷設備與刊物因水災毀損,財務周轉不靈,《王子》雜誌宣告倒閉。蔡焜霖並未打倒,堅毅的他,相繼編了許多百科全書、1984 年開辦《儂儂雜誌》,開創時尚生活流行風氣之先。直到1999 年自國華廣告副董事長退休之前,在台灣出版界相當活耀。

王子半月刊,1966年創刊,2018年獲第九屆金漫獎「特別貢獻獎」/圖:臺灣漫畫基地

▌「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我的朋友?」

退休後,蔡焜霖旋即投入轉型正義的民主運動,仍不忘致力於參與白色恐怖平反運動,身上帶者難友的照片,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與政治受難者蔡炳紅、楊俊隆等人的故事,不僅讓人看到黨國的那些惡意與摧殘是如何糟蹋人民,更是要看見對轉型正義的關注。他的腳步,從威權走到民主,也見證台灣的歷史,為了避免歷史失憶而重蹈覆轍,他透過著述、演講,啟發了不同世代。

對於轉型正義停滯不前,有受害者、卻無受害者的荒謬,陽光始終無法照進獨裁黑暗歷史。蔡焜霖曾沉重地向蔡英文總統提問:「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我的朋友?」

次次波瀾捲起巨浪衝向蔡焜霖的人生,他仍舊一次又一次的爬起。2023年9月3日晚間9點10分,白色恐怖受難者蔡焜霖與世長辭。蔡焜霖前輩對我們的鼓舞,轉型正義的未竟,都需要我們接續與奮鬥。

「在一個人身上,疾病、傷殘、愛人的離去或死亡,起初總像是打擊一個人永遠不起,但事實上除非我們的懦弱,這些不幸隔一段時間,將會證明其本身具有革命的作用,供人走出坐享閒福的藩籬,走向奮鬥的生活,結束幼稚的歲月,開創更成熟豐富的生命。」(引自《來自清水的孩子》第二冊,[綠島十年],蔡焜霖自綠島寫給外甥的信)

《來自清水的孩子》系列套書以人權教育家、政治受難者蔡焜霖為主角。透過其真實平凡的小人物生命,窺見台灣90年來的近代史。/圖:慢工文化事業

作者:陳柏諺

本文轉載自報呱:致受傷依然保持優雅的美麗靈魂——蔡焜霖(1930-2023)

【全文由新台灣和平基金會授權刊登】

參考資料:

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蔡焜霖|完整版

《來自清水的孩子》套書——最勇敢的小人物,最溫柔的台灣史

大浪襲來—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真相與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