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行經處,店家出現,意味船入市區段,於是便迎來第四句渡口與橋的背景畫面,依吳江《平望志》記載,平望驛是往返蘇杭間唯一繁華的交通樞紐,自開埠以來即兼理水、馬兩站,熱鬧異常。「秋娘渡與泰娘橋」實非地名實指,而是別有用心的隱喻,是作者妙用文學筆法的浪漫綺想。作者藉中唐兩位名伎憶祭少年過往,悲懷人生好景不常,愾嘆岸上仍作猶唱後庭花的景象,最後引出上闋結句「風又飄飄,雨又瀟瀟」的淒涼語。

楔子

年少便迷戀聽雨,每每聽雨總上歌樓,燃起紅燭,魂消羅帳,聽一片覆雨翻雲聲何等歡狂。耽溺這般夢死醉生的青蔥歲月裡哪能料想,日後的雨聲,竟轉調迎向壯年期的夢靨憂傷。本以為壯年聽雨將會提煉作一種閒適浪漫,奈何都城淪陷國家破亡,現實皮之不存,毛將安傅。當下無處排解的苦楚,只好統統拋給杜康。

德祐二年

元宵剛過,京城居民仍沉浸在春寒料峭的新年氣氛裡,一季的冬雪,暫息敵人侵掠的步伐,逐漸復甦的大地上,卻絲毫不減蒙古鐵騎伺機而動的肅殺危機。正月十八日,元軍出其不意一舉攻克臨安城,陸秀夫奉旨求和失敗,宋恭帝降元,不願接受新政府統治的財主政要紛紛向外流竄,一時間,江南運河湧現出前所未有的逃難船舶景觀。

詞作新譯

露泣蒼茫的初春,運河上蜂擁的亡船紛紛駛離臨安城,越過桐鄉界水進入嘉興前,不同塘路支流已將船舶陸續分散而去,幾艘船隻沿著河道繼續向北急駛。船至盛澤(吳江段始),河面颳起陣風,天空飄下細雨,船行在冰風冷雨的波濤上益顯搖晃,一路顛簸來到了平望。平望自唐開元年間建驛站於堤岸旁,設水陸兩站,居民逐漸聚集而形成沿岸繁華。此刻,岸上人活動如常,對於距離僅在百里咫尺的京城陷落,似乎比不上當下實在生活。

末代進士蔣捷棲身在一艘船艙內,環顧著渡口驛站兩側,酒肆旗幟在雨中任風擺盪,不由得感慨聽雨歌樓的歡快何其短促,若把歷史長河裡的國祚更迭比擬歌樓酒肆頭牌藝人的更替是否相差無幾?想那躍升唐憲宗寵妃的歌伎杜秋娘,大唐名將韋皋力捧的閃耀女伎泰娘,這些曾經紅極一時,甚至攀上枝頭的歌舞伎,命運多與前朝各代相同,好景又能維持多長呢?

眼前渡口漸趨朦朧,迎面清晰的是座橋,管他渡口還是橋,世事多變難料。船艙外,風依舊吹,雨仍然下,巴不得將河水化為酒池,灌醉全世界。

不知流亡日子何時能終結,重新回到昔日繁榮景況?可以再一次燃起一爐沉香冥想,愜意地吹彈雅樂,享受四海昇平好時光。可嘆的是,時間從不曾站在人類這一邊,歲月任它有去無返,不似大自然時序幸福,諸如紅櫻桃、綠芭蕉得以生生不息年年展示新衣裳。而歷史進程不就和人一樣,一個朝代國家敗亡,重建機率渺茫。

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帶酒澆,江上舟搖,樓上帘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吳江」為地名,位於太湖東畔,是春秋吳國屬地,秦王政二十五年首設吳縣,五代後梁開平三年,由吳越王錢鏐劃吳縣南地與嘉興北境為縣地奏建吳江縣,境內地勢低平無山,有大小湖泊數百,全縣河道縱橫,呈現一片水鄉澤國風貌。「舟過吳江」係指乘船行經吳江地區,並非船過吳淞江。

首句「一片春愁帶酒澆」,破題直抒詞中人欲藉酒消除苦悶的「時間」點在春天(元軍占領臨安即為陽曆二月四日初春)。第二、三句轉向靈動的場景調度,「江上舟搖」搖的豈止船,還有延續上句人的「愁傷」之心。「樓上」代指河岸上,「帘」為酒店外懸掛的旗幟,「招」一般形容打手勢示意人過來的動作。「樓上帘招」則巧繪出岸上酒肆旗幟凌風飄揚的動態,唱和著第二句裡的「搖」字,亦為第四句的地點預作鋪排,二、三兩句帶有承先啟後的張力功能。

運河行經處,店家出現,意味船進市區段,於是便迎來第四句渡口與橋的背景畫面,依吳江《平望志》記載,平望驛是往返蘇杭間唯一繁華的交通樞紐,自開埠以來即兼理水、馬兩站,熱鬧異常。「秋娘渡與泰娘橋」實非地名實指,而是別有用心的隱喻,是作者妙用文學筆法的浪漫綺想。作者藉中唐兩位名伎憶祭少年過往,悲懷人生好景不常,愾嘆岸上仍作猶唱後庭花的景象,最後引出上闋結句「風又飄飄,雨又瀟瀟」的淒涼語。

「何日歸家洗客袍」字面淺譯,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洗淨這一身風塵僕僕的衣裳,實為寓意何時能結束失根漂泊的日子而重新開始。「洗客袍」是蕩瑕滌穢,煥然一新的意思。「銀字笙調」係依照樂器上標示音調高低的記號來演奏音樂。「銀字」用銀粉標注音階位置的點記號。「調」此處作動詞調整解。

「心字香燒」燃燒以多種香料搗末和勻後所縈篆製成的心字型印香。「心字香」為印香,也稱篆香或拓香,唐宋時期相當風行。唐朝「王司馬」王建即留有「閒坐燒印香,滿戶松柏氣。火盡轉分明,青苔碑上字。」的〈香印〉詩說明其特色。印香製法是用模具框範香粉壓印,粉末迴環縈繞,形似連筆篆字。「銀字」與「心字」兩句,是貼著前句期待浴火重生的「願望」而來,按音階標記,精準無誤調整笙律後焚香禮拜,即代表真誠地發心向天「祝禱」。

祝禱之後呢?顯然結果依然教人悲觀,所以哀傷「流光容易把人拋」。人活在急如流水般消逝的光陰前,面對的終究是回不去的現實景況,而國家興衰週期,就像「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順應的都是更迭的法則,歷史再再證明,朝代政權可以換人興替,但人的生命卻萬萬不能與時間抗衡。

謎句探索

詞中「秋娘渡與泰娘橋」一句,今坊間主要流通尚有「秋娘度與泰娘嬌」、「秋娘容與泰娘嬌」共計三種版本。依蔣捷作品《竹山詞》溯源考證,現存最早抄本為天一閣舊藏明抄《百家詞》收《竹山詞》本。首刻本為明末藏書家毛晉編刻汲古閣《宋名家詞》收《竹山詞》本。另有清中後葉士禮居黃丕烈舊藏明嘉靖楊儀抄藏本,康熙命詞臣根據皇室所藏歷代民間不傳之宋元明本詞集,戮力勘訂編纂總成《歷代詩餘》中的蔣捷作品,四種有力佐證版本皆不作「秋娘容與泰娘嬌」。

明代楊慎輯《詞品》收有蔣捷詞作兩闋,其一即為〈一剪梅•舟過吳江〉,詞句採「秋娘容與泰娘嬌」,但詞末刻意標記另作「秋娘渡與泰娘橋」,足見嘉靖年間這闋詞已流傳兩種抄本,惟楊慎重點不在版本考據,索性將兩說並陳。再擴攤可考史料,取「秋娘容與泰娘嬌」句,似以民初陶湘輯成《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收稱「景元人抄本」《竹山詞》為最早,但按本詞〈敘錄〉索驥,該版《竹山詞》源頭乃模抄黃丕烈校藏舊抄本而來,非真正元人抄本,且陶湘在來源中亦明述,影刊版本之藏家吳昌綬訂補移寫極多,已不能盡如原本。

排除陶湘影刊舊抄本,康熙二十六年由詞曲家萬樹編撰的《詞律》也作「秋娘容與泰娘嬌」句,萬樹韻學功底深厚,選校作品皆詳考調名、辨字聲、標豆句、用詞韻、析片數及別調體,遵循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韻有定限的文字律規則,凡經修訂作品多呈精密面貌。《詞律》甫出版便洛陽紙貴,其後《欽定詞譜》編修亦引以為本,直至光緒臨朝,其二百年間重版無數次,可謂影響至深。

純論詩詞句法,「秋娘容與泰娘嬌」,「容與」二字若當作出自《楚辭•九歌•湘夫人》的形容語詞解,頗符合七言句常見的「上四下三」句式,譯作秋娘安閒自得、泰娘輕柔美麗,兩名歌伎再配上前句「樓上帘招」,似乎也理順章成。

萬樹《詞律》雖僅取蔣捷詞作二十闋,卻一併收進全本《竹山詞》內與〈一剪梅•舟過吳江〉如出一轍的異調作品〈行香子•舟宿蘭灣〉,兩闋詞看似曲調不同,遣詞用字則異曲同工多處重複,不但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銀字笙調,心字香燒」等句可供相互校勘,〈舟宿蘭灣〉在「秋娘渡」、「泰娘橋」二景前,尚多添一景「窈娘堤」,實在令人無法確知是萬樹失察,還是偏重律調而刻意忽略的結果。根據可考史料綜合推論,蔣捷此句詞意當指「虛人實景」,而非描人容態。同時釐清「秋娘度與泰娘嬌」是為傳抄訛誤。

詞人簡介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別名竹山先生、櫻桃進士,宋末元初陽羨人。生卒年不可考。先世爲義興巨族,配晉陵學士佘安裕公女,生三子。南宋咸淳十年參加科舉,為末代進士。宋亡後,隱居鄉里,卒不仕元。一生長於理學及文字聲韻學,通樂律,工詞,與周密、王沂孫、張炎並稱「宋末四大家」。其詞作明末毛晉評「語語纖巧、字字妍倩」,清初萬樹評「煉字精深,調音諧暢,乃詞家矩矱」,清初史學家萬斯同撰《宋末忠義錄》勾稽事蹟,讚其學問及人品氣節。義理著作有《小學詳斷》,元人集結詞作為《竹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