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媒體治國的現代社會下,一個人如果想要獲取聲名、想要大發利市、想要撈取政治利益,想要由惡人變裝成善人,甚至想要大賺國難財,他就必須精通於表演的技藝,將自己鍛鍊成最佳的演員。

塵世會向無慾之人展開自己的寶藏,母親不會在孩子面前掩飾自己的身體。----印度格言

1.

不需要相互確認,所有在寶島常青公園散步的老人和狗,或者在附近商圈活動購物的市民,都會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天中午的天氣太異常了。首先,陽光如山林大火一樣,眩目得令人睜不開眼睛。倘若你不信邪,打算以做人的尊嚴與它正面對抗,硬要抬眼直視青天的話,那麼它就會立刻變臉,旋即化成數不清的利箭,向你咻咻的射來。其次就是,大半的穹頂都被占領了。因為幾分鐘以前,還看得到悠閒的白雲一直蹲著不動,彷彿落魄的畫家堅持要完成自己的作品。但是,它們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連一絲絲可憐的雲影都找不著。而且,令人困惑的是,明明在無風的狀態下,那些無辜的雲層為什麼莫名失蹤呢?難道它們真的是外力介入,將它們一個都不留地拖走了嗎?

有三個老男人坐在樹蔭處的石椅上,正對著他們親眼所見的異變低聲評論著。他們都是依靠老人年金為生的人,平時都來這裡會合。他們聊談的話題很廣,例如各種神怪傳說、年輕時期的勇武事跡,瞞著家人到萬華的茶室,與那些可憐的女人聊天,順便探索晚年的樂活之道……。然而,他們交情再好,彼此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紅線。例如,敏感的政治話題就是。有人支持大伊摩黨,認為跟著這個政黨才有光明的前途;有人認同格雷斯黨,因為它是本土政黨,必定會守護民主自由的價值;有人則不以為然,相信偉大的太陽黨,才能帶領全體國民走向全世界,讓全世界的人大開眼界:什麼才是厲害的強國。正因為存在著這些差異,所以,誰都不可擅自跨越底線。

如果,那天有人被邪靈附了身,鼓吹激進的政治主張之類的言論,氣氛就會霎時變壞而爆發口角,接下來,有人就會拿起隨身的拐杖,朝著對方迎頭棒喝,藉此教訓挑釁者,而挨打的人自然是要反擊的,拿起自備的不銹鋼水壺回敬,能砸多少次就死命地砸去,完全沒在客氣,儘管他們在廝殺開打之前,還一起喝茶聊天,一起估算他們可活到的壽數。幸好,這天沒有傳出打架事件來,也沒有朝他們逐漸逼近的尖銳的警笛聲。

沒多久,持續酷熱的光景中,又增添了新的喧囂和色彩。從公園的樹蔭看去,好幾輛電視台轉播車急速地駛過,其速度與十萬火急的救護車不相上下,用三個老男人之一的馬沙的話來說,那些轉播車顯然是中了陰邪,否則不會那樣狂飆突進的了。不過,它們彎過十字路口以後,放慢了速度,停在萬富商城門口的附近。說來奇怪,電視台轉播車的車陣停妥,大馬路那邊又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定睛一看,有兩車警用摩托車疾馳而至,他們直接駛進萬富商城的門口,早已占住好位置看熱鬧的圍觀者,不得已退到兩側,以免影響警方維持現場的秩序。

「喂,馬沙,今天是什麼日子,」老人杜蘭站了起來,指著萬富商城的方向說,「一下子,那麼多人全擠到那裡去,你不覺得奇怪嗎?」

馬沙放下手中的魔法瓶,跟著站起身來,睜大眼睛看向人群說,「是啊,這不是平常的光景。平時,川森超市特價大優惠,也沒這麼人來揀便宜,一定有什麼問題。」

「這是普通常識,何必大驚小怪。」另一個老人葛池,沒等杜蘭用同樣的口吻問他,右手挪了挪手邊的拐杖說。

「怎麼樣?要不要過去看看?」馬沙說。

「我才不想去湊熱鬧呢,」葛池顯得意願不高,「咱們坐在樹下乘涼,不是挺好的嗎?」

「老葛,你不大想去,不是不想湊熱鬧,而是有其他原因吧?」馬沙單刀直入說。

「喂,馬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葛池悻悻然地說,「我不去攪混水,礙著你了嗎?這是什麼鬼話嘛!」

「……你知道川森超市集團的背景,」馬沙喝了一口水,堆起幸災樂禍的笑容說,「所以,你不想看到川森超市出事吧?雖然你不是他們的股東。」

「馬沙,說話不要這麼毒,」葛池的表情變得嚴厲,「你再暗箭傷人的話,小心我撕裂你的嘴巴。……川森超市的營虧干我屁事?」

「哎呀,你沒搞懂我的意思。」馬沙今天的體力不佳,不想與葛池正面衝突,於是,稍為放軟姿勢改變說法,「大家都知道,大伊摩黨的方小舟才是川森超市背後的大老闆。而我們的葛池兄,是大伊摩黨的忠貞黨員,自然不希望看到同黨黨員又出事了。」

「我是大伊黨黨員又怎樣?」葛池不悅之情全寫在臉上,他終於按捺不住了,慢慢地支起身子,抄起那支價值一千五百元的拐杖,對著面前的挑釁者說,「你想開戰的話,老子奉陪到底!」

依照以前的經驗,杜蘭知道這是開戰的前兆,他們就要打起架來,便慌張地介入調解,「大家都是老朋友,別為了這種小事傷和氣嘛。馬沙,葛池想待在樹蔭下,就別勉強他了。何況,天氣炎熱得不像話,老人站在豔陽底下,很容易中暑的。」

馬沙放下挑動的長矛說,「其實,我也是好意。如果有人在這時候,惡意地找川森超市的麻煩,同為黨員的葛池過去看看,說不定可以仗義執言。」

杜蘭認同馬沙的說法,知道他沒有向葛池叫板的意圖,「葛池啊,馬沙說得有道理。雖然你與方小舟未必相識,但是,那麼多電視台轉播車圍在川森超市面前,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我們過去看看情況,說不定能搞明白怎麼回事。」

葛池沒說話,不過,劍拔弩張的氣頭減弱了不少。他與馬沙以及杜蘭都是孤單老人,所以,才來這公園找伴聊天,成為老人俱樂部的成員。

「坦白說,是我太好奇了,想過去看個究竟,」馬沙坦承自己的想法,「所以,故意開你玩笑啦。」

「你這個傢伙,壞透了!每次,總是先點燃戰火,惹得我坐不住,氣得想跟你一決雌雄。如果不是杜蘭出來勸架的話,我一定拿起拐杖狠狠打你一頓。」

「好啦,今天我們就暫時休兵轉移戰場如何?」馬沙提議道,「收拾一下,我們也到現場採訪,搞不好可以『揀到槍』呢。」

「槍?」葛池一時沒會意過來。

「哈,你不曉得『揀到槍』的意思?不會吧。」杜蘭半調侃似地說,「這可是當今的流行語。」

「我不管流行不流行,」葛池故做正經地說,「要去,就走吧。別拖拖拉拉,一點都沒有男人氣概。」

話畢,葛池左手提著裝著藥物和雜物的塑膠袋,右手拄著可充當隨身武器的拐杖,往前川森超市走去。

「喂,葛池,走那麼快幹嘛!」

霎時,馬沙急忙拿起他珍視的魔法瓶,將它斜掛在自己的胸前,萬一到時候現場混亂,你拉我扯魔法瓶被擠掉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由於杜蘭知道葛池的性格,他總能比有點魯莽的馬沙,提早看出葛池的後續動作,僅只數秒鐘的差距,就跟在他的後頭。

就這樣,三個老男人小心翼翼地越過班馬線,好不容易才來到了群眾的外圍。現場一片鬧哄哄,他們根本看不到超市面前的真實景況。好奇的馬沙不甘心,索性像泥鰍一樣,借力使力鑽過人群的空隙,選定人行道的邊上站著,這樣的高度和視野,就能比他們的同伴看得清楚一些。

「喂,馬沙,」一個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可惜的是,這個喊聲很快就被人聲鼎沸給淹沒了。而馬沙自然是聽不到它的,儘管這是同伴的叫喚,又或許包含著其他的意圖。

馬沙依稀看見一個女性拿著擴音器,朝著川森超市大聲喊道:方小舟董事長,趕快出來說清楚講明白,為什麼你們賣的鮭魚肉不是紅色的,而是騙人的的白色!」

「是啊,抗議!抗議!抗議!」

「方小舟,無良商人,趕快出來面對,我們市民同胞不是川森的白老鼠!我們決不會坐以待斃!出來吧!」

「對,再不出來講清楚,就是惡意的蓋牌,欺瞞我們善良的消費者,資訊不公開,這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沒錯,方小舟就是刻意隱瞞,而且網路都在流傳,有消費者在川森買到過期的生鮮食品、過期的調味料,連潰爛的青菜蔬果還拿出來賣,真是太沒有商業道德了……。」

「各位市民同胞,川森這種喪盡天良的行為,已經嚴重傷害我們市民同胞的健康了,不盡快要求他們改善的話,大醫院的急診室很快就會被無辜的市民塞滿了!所以,我們在這裡鄭重的呼籲,以方小舟為首的川森連鎖超市,馬上給我們正式的答覆!我這樣說,對不對?」一個女人聲淚俱下似地控訴道。

話音剛落,現場立刻響起了同仇敵愾的聲浪。與此同時,數十支寫著抗議標語的木牌,幾乎同步地高高舉起,而且每高舉一次,他們就齊聲喊出抗議口號來。這時候,站在群眾後面的兩個老人,只聽見示威者的聲音一波強過一波,就是看不到抗議現場的實際情況。(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