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繼9日103萬人走上街頭之後,今天(12日)再有萬人包圍立法會。在台港人、知名政治評論者溫朗東在臉書以細膩筆調發表2161字長文,從撕不掉的香港「身份」談起,到評論政治遭言論攻擊,再到香港被緩慢地慘透、改變,直言「硬體還留著,軟體已經漸漸不同」,提醒「送中草案一過,影響的不只是港人,而是全世界經過香港的人」。

溫朗東臉書全文:

這幾年來,我幾乎沒有在臉書上談香港。

這是我的鴕鳥心態。我懦弱的幻想,只要裝沒看見,這些事就不存在。我依然可以在某一天,以一個平凡的旅客身份,在大嶼山降落,經過機場快綫,走進中環、金鐘、鰂魚涌、尖沙咀、旺角、深水埗、觀塘、將軍澳、西貢、天水圍的每條我曾走過的街角,回想我經歷過的。或者想像我沒經歷過的:如果我在這裡長大......

我在台灣住了28年了。我大部分的青春歲月都在高雄跟台北度過。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基於政治意見的不同,甚至是在政治光譜上細微的差異,叫我滾回香港。

我對身份政治感到厭煩,但我很清楚,政治就是身份政治,至少現實上大多如此。

這些攻擊,從未擊倒我,連傷害也稱不上。頂多只是讓人厭煩罷了。(這麼孱弱的反對者啊......不攻擊身份就不知道怎麼意見相抗了嗎?)

我是台灣人嗎?以我的主觀視角來說,當然是的。我認為我是,我就是了,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證明這件事。

我對公共事務發表意見(非常本土派的意見),不是為了融入土地,是因為這些事情本來就是對的。

我不需要台灣人給我什麼。我自己就是台灣人,自己要給自己什麼?

我不需要台灣人愛我。或者是說,我在這裡長大,所經歷的風景,成為我這個人的一部分。這些悲喜愛恨,就是這塊土地給我的禮物了。我不需要更多。

當然我也知道,跨出我的主觀視角,在有些台灣人眼裡,我不是/或者是不純的台灣人。我知道我終身無法擺脫這種眼光。

雖然也沒祈求什麼回報,但基於出生,無視於你的一切努力,怎麼也稱不上愉快吧。

後來,我想通了,答案其實非常簡單:接受它吧!人生下來,可以改變自己,但總會有某些人對你的想法,你無論如何,改變不了。

基於你的高矮胖瘦,基於你的性別性向,基於你的庶民富貴,你會享受或是承受些什麼——大部份時候是後者。這些眼光不會被你改變,可是,也改變不了你。

有時候會很沮喪,看得越多,看得越遠,越能預測出台灣正慢慢往糟糕的方向傾斜了。山頭正在傾倒,但在土石還沒崩塌之前,我們要花極大的力氣,才能把勢頭穩住。看在旁人的眼裡,我們就是在做無聊的事、白費的功。

「山不會倒的。」他們說。

「山一直都在那裡,就算什麼都不做,山也還是在那裡。所以,好好過生活吧。」他們這麼想。

不是喔,世界上沒有一座山是「一直都在那裡的」。沒有任何一座。

七十幾年前,你是什麼人?

一百二十幾年前,你又是什麼人?

青春的時候,覺得每一年就是一個新世界,每一天都有機會遇上永恆。

十八歲的時候,沒辦法想像二十年後的自己。別說二十年了,十年都很困難。十年就像永遠一樣久。

隨著慢慢變老,你就知道了:十年,只差不多是上一季的事。十年前的事,有些距離感是跟三個月前差不多的。

我們離戒嚴、離戰亂,沒有那麼久啊......

那又是什麼讓人產生信心,覺得什麼都不做,「山也一直在那裡」?

發現自己力量太小,感到沮喪的時候,也會認真的思考移民......

想了一輪之後,覺得實在太麻煩了。要準備不少錢。要熟練第二第三語言。要有能生存下去的工作技術。要接受,「認爲自己是當地人,當地人卻不這麼想」的這件事。太麻煩了,不想再經歷一次。

要死的話,死在台灣就好了。

所以我們要很努力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前人打拼下來的。不是永恆不變的。台灣的民主,是一代代最聰明的傻子捨命去護住的。

逃犯條例的修改,即將讓法治的香港沒有了。

但香港不是一天沒有的。97之後,也過了22年了。大部分的時候,滲透、改變是很細微,很緩慢的。

就像崩塌前的山頭一樣。垮下來的那一刻,你才知道,或許來不及了。你依然站在那裡,等著被土石淹沒。你珍愛的、構成你的一部分就這樣崩毀了。你是勇敢。或許也是你知道不會失去更多了。

送中草案一過,影響的不只是港人,而是全世界經過香港的人。

桃園——香港的班機,每年六百多萬人次,世界第八大的航線。這麼多入境,或者只是轉機的台灣人,自此之後,能心中無懼嗎?

只要中國政府想要,他可以在你身上安插任何罪名——即使你從未踏足中國,你依然可能成立中國定義的罪嫌,依然可能被送到中國「法辦」。

即使你只是在台灣上上網,參加一些批評中國政府的網路社群。

台灣人的言論自由,有那麼一部分,也即將消失了。除非,你有確信你終身不會踏足香港。哪怕只是轉機。

七八年前,因為出差,再度踏足香港。夜裡,從中環走到上環,經過彎彎曲曲的山坡街道,東亞與西方高度濃縮提煉,聚在地圖上一小點上,像一張積體電路。我想像自己在這裡長大,即使這從未發生。

硬體還留著,軟體已經漸漸不同了。

最後一天上午,我跟同事坐地鐵到鑽石山,走了一段沒有遊客,只有中小學生的坡道,到鑽石山火葬場。這是一座很具參考價值的公共建設,清水模混凝土、綠植被覆蓋、四方對稱式的結構。焚燒的煙與遠方山嵐混作一塊。那時我想哪天就在這裡被燒成灰燼。如今,我已無法回去。

去年的時候,《阿飛正傳》重新上映,我在西門町國賓看的。小時候看劉嘉玲,覺得是阿姨。電影是這麼神奇啊,把時空定在那頭。我活到了比當年的劉嘉玲老上十歲的年紀,才看到了她的嬌蠻可愛、任性癡迷。當然,還有張國榮。那個精緻的香港,跟哥哥一起走了。

香港還是有很多很優秀的人,但這個環境讓他們無法長成八九零年代交界的樣子。我回到香港念小六的那年生日,在電影院看《食神》。周星馳如今不是小人物,也演不出小人物了。言論被限縮,人才被吸走。這些變化,不是只會在香港發生。

阿飛找不到生母的愛,卻也漂泊浪蕩、風華絕代。如今被母國緊擁的香港,是再難出個阿飛了。